文:社企流
數十年前,埔里南豐社區的東岸部落一帶,還能見到 200 多種蝴蝶翩然起舞;田野之間,也還種植著繁盛且多樣的作物,在健康豐饒的土地上生長。然而,當經濟開發進入當地,卻使寶貴的生態景觀逐漸流失。捕蝶現象猖獗,蝶種數量一落千丈;外來資本占去了農田,化肥與汙染在土地上肆虐。
但就在近幾年,蝴蝶已重回山谷間撲翼飛行,青年也漸漸回流此地,用友善的耕種方法守護家園。這塊里山寶地能重拾往日榮景,王嘉勳(Awi Sapu)是功不可沒的背後推手。
返鄉尋根,先把自己「倒乾淨」
20 多年前,王嘉勳還是個不會說族語的賽德克族青年,甚至連自己的原住民姓名也不知道。大二時,一場赴紐西蘭的毛利族參訪,改變了他看待原鄉的眼光。
「毛利人的家屋裡,每根柱子、每面牆壁上,都描繪著不同的家族故事,訴說著每個家族特有的傳統。」王嘉勳說,那景象令他印象深刻,埋下了他畢業後返鄉的種子。
15 年前,王嘉勳回到部落展開尋根之路,希望找到被自己所遺忘的部落文化,更想見見祖先留下了什麼樣的智慧與能量,供後人於生活中承襲。他發現,我國政府並不如他在紐西蘭所見,對原住民高度尊重、賦予完整的生活場域,而是用其他方式「關照」原鄉。政府補助款一波波往山裡送,最終,資金難以避免地流向了短期見效、當地人卻未必需要的建設上。部落居民真正的需求,與施政之間似存在著巨大鴻溝。
因此,王嘉勳下定決心,要為部落帶來新的氣象。起初,他帶著在外所學加入社區發展協會,試圖改革現行事務,包括會議進行的流程、補助款項的運用、建設方向的改變等。
然而,對部落的不了解、與原鄉長年的疏離和斷裂,使他飽受攻擊——一個連族語都說不好、甫從大都市歸來就對部落指指點點的年輕人,憑什麼改造部落?
「那時的我忘了一件事,就是我必須先把自己倒乾淨。」王嘉勳回憶,自己滿腦子裝著從外頭習得的工具,積極想帶領眾人,卻沒有放下傲心,去認識部落最悠遠的歷史。
為了卸下族人的心防,他著手蓋起家屋。蓋家屋是賽德克族人凝聚彼此的工作,過去部落社會中,所有傳承、世代溝通與合作,都是透過那一磚一瓦的堆疊、一步一腳印的相互扶持,才得以建立起來。前前後後,王嘉勳耗費數年,4 座家屋才一一竣工。過程中,部落居民從對他充滿防備,到願意挽袖合作,耆老也打破沉默、開口分享起部落的文史脈絡,以及建造傳統家屋時使用的工法、應當遵循的規範等。這使老、中、青三代都投入的家屋工班,不但有了世代協力的美意,也有了傳承的意義。
沒有文化認同,如何在地方創生?
透過興建家屋,他與部落居民拉近了距離,認識了更多鮮為人知的歷史,並從耆老口中一窺部落那源遠流長的祖靈信仰。「在部落中,很多規範是息息相關的。當你聽過一遍,你就會開始舉一反三、以此類推,應用到生活中其他層面。」
但同時,王嘉勳也發現,部落的主體性、歷史認同正慢慢流失。比方說,東岸部落雖也屬賽德克族,但電影《賽德克巴萊》中關於莫那魯道英勇抗日的過往,實與東岸部落無關。
早在霧社事件爆發前 28 年,當地部落就首度與日本發生大規模衝突,是為「人止關之役」。當時,起義者中也有東岸部落的先民,且最終成功擊退了日本官兵,但這段重要的歷史卻很少被提及。
「從生活、產業到歲時祭儀,我們明明都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文化脈絡跟知識系統,但年輕一輩卻未必知道。」王嘉勳說,正如過去的他,許多返鄉青年或官方單位來到部落,常稱某些做法「不夠文明」,應該套用更社會化的方式,甚至連學校規劃部落教材時,都還得去其他地區借鏡參照、而不是提筆書寫自身歷史。這些都使他想起初回部落的自己——戴著社會給的眼鏡觀看部落生活、站在遠處批評。
「但原住民與土地的關係如此緊密。我們談永續、談地方創生,如果連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都無法理解,那究竟還要談什麼呢?」他指出,在文化失根、認同消弭的洪流之中,人口外移的現象加劇,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因此,面對許多年輕人提問:想到地方耕耘,有沒有捷徑?王嘉勳的回答往往是:「回來好好瞭解這片土地吧,這就是捷徑。」
外來資本攻佔原鄉,族人失土也失根
想瞭解土地,就要先與土地休戚與共。但王嘉勳說,在外來資本入侵之下,部落裡的農地遭承租戶長期把持,要讓居民與土地建立連結並不容易。就連王嘉勳自己家中的茶園,也因長輩年邁、無力管理,而出租給外地人使用。
在外來租戶眼中,農地並非生活的一部分,而是等同於經濟資產。他們坐擁資本和農業機具、化學肥料等資材,向原住民簽下長年租約,租期近乎等同土地買賣(註一)。接著,許多租戶會再以人力派遣的形式,聘請原地主擔任農工,替他們耕種。
「在自己土地上為他人耕種」的荒謬現象,不僅剝奪了居民與土地的依存關係,也摧毀了自然生態。多數人為了讓農產量大幅提升,便使用非永續的耕種方式,破壞地力的機械、汙染土壤的化肥充斥著田間,不少人也不假思索,便在田裡種下生薑這樣的「土地殺手」,使土壤的健康程度每況愈下(註二)。又由於土地並非承租戶所有,他們不會萌生想要好好守護的心情,這些問題隨著時間推移,日益加劇。
王嘉勳指出,對耕種的資本、知識條件不對等,使原鄉的耕作生態呈現惡性循環——原住民缺乏經營土地的知識,僅能靠出租土地、當臨時工維生;當他們失去土地,也就失去了實踐永續生活的機會,無力翻身、只好繼續租地打工。
找回與土地的連結,復興部落生活
為了扭轉原鄉命運,2012 年前後,當時已經接任南豐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王嘉勳,率族人推廣「公田共耕」制度,盼能結合合作社經濟和小農契作,提高族人留農、從農的意願。
首先,社區發展協會詳細瞭解了每一方土地的使用狀況、地主不再耕種的原因。並結合地方農民銀行、儲蓄互助社等組織,找來資本向地主承租土地,同時也將其中一塊歸還給地主、讓其自主耕作。
同時,他們成立了產銷班和農業中心,開設課程引進友善環境的「自然農法」。一方面,他們教導農民如何在不使用化肥、不過度耕種之下,種植出無毒的作物,並妥善運用農業廢棄物;另方面,他們也替尚無法獨當一面的農民管理田園,使用各種永續的土壤改良法,確保土地能休養生息、常保健康。
「我們的型態不是單純的產銷單位,更像是個共學組織。當農民學會農法、有了信心,就會更想照顧土地、把土地當成生活的一部分。」王嘉勳說。
通路部分,產銷班與鄰近的社區或熟識的社群串連,目前正嘗試推廣「契作」,以「根據需求量、決定種植量」的模式經營小農市場,降低耕種的風險和成本。
「耆老曾經告訴我,這裡並不是每個人都想賺大錢。過去的收成和獵獲,都不是用來賣錢的,而是要拿回部落分享、自給自足。」王嘉勳說:「財富死後也帶不走,為什麼不把握當下、不要貪心,凡事夠用就好?這就是祖先的智慧。」
自推動至今,王嘉勳等人經營的平台,從僅十多人參與,擴大為約 60 名農友的網絡,也成功讓近 20 名年輕人回部落從農。直到現在,這個網絡依然透過口耳相傳、相互引介,持續擴大當中。網絡中的農友們不僅會彼此求教,也會在人力上彼此支援。
「透過這個平台,我們也能夠重拾賽德克族過去還工換工(mssbarux)的生活型態,透過你幫我、我幫你,來維繫部落情感(註三)。」
把「巴萊生活」留給下一代
另一段關於南豐社區、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屬復育蝶道的故事。2012 年,在王嘉勳與眾多社區族人的努力下,以回復自然棲地為方針的「諾亞方舟育種計畫」啟動,瀕危的蝶道因而逐漸恢復了生機。同時,他們也成立「璞拉蕾生態班」,培訓具有在地永續思維的蝶道導覽員,持續向大眾推廣友善自然的堅持。
對王嘉勳而言,復育蝶道和公田共耕,背後的理念殊途同歸,都是出自對土地的關懷與連結,因而萌生守護之情。
「你必須對自己生活的場域有所瞭解。因為當你與在地建立了關係,你便不再事不關己,對土地、環境的意識也因而提升。」王嘉勳說。
近期,團隊創立了「8LIFE 巴萊生活」品牌,希望打造如「部落創業孵化器」一般的平台,預計透過媒體曝光、產銷串連,協助有意拓展業務的小農創業;同時,他們也將積極與消費者溝通、把賽德克族的精神傳遞得更遠。
「『巴萊』在賽德克族語中,意思是『真正的』。我們的理念,就是想要打造真正的生活。」談起這 15 年來的耕耘與成果,王嘉勳謙虛地說,自己對於土地和永續,其實沒有什麼多麼偉大的理想,但求下一代能擁有一段「巴萊生活」。
那對王嘉勳而言,什麼是巴萊生活呢?「自然的環境、快樂的童年、健康的身心。」他思忖片刻,接著補充:「最重要的,是不再背負社會施加的包袱、不再自卑,能夠認同自己的土地和族群。」
註一:根據目前原住民保留地(簡稱原保地)政策,以原保地不能買賣、租用為原則。但過去合法承租至今者,可例外允許續租。
註二:生薑成長時,會大幅吸收土壤中硫、硼等微量元素,使土壤酸鹼度難以平衡,易導致水土流失。因此,種植生薑後的土地,約需休耕 3 至 7 年。
註三:「還工換工」是過去賽德克族人建屋、耕種、採集時「勞務交換」的工作型態。若自家人力不足,可請族人協助作業並記錄工時,留待日後對方需要人力時予以協助。倘若無法補足工時,則改以食物作為酬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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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想要讓家鄉變得更好,卻不知道從何開始嗎?來看《社區自造家:第一次做社區營造就上手》專題,以移居者、返鄉者及師生團隊 3 種角色切入,帶你一探社造心法,齊心創造永續共好的生活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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