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創新從挑戰「假設」開始
(圖:itupictures CC BY 2.0)
2012年底,我受邀前往孟加拉國的尤努斯中心訪問。因為自己經常出差,整理行李的過程已經非常嫻熟,所以直到臨行前才開始準備行李。翻開錢包,看到現金不多,但一時也來不及去銀行取現。心說問題也不大,反正到了當地刷信用卡也是一樣。結果,在孟加拉國訪問的十幾天裡,我居然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台ATM或者POS機。好在當地消費水平很低,身上帶的現金倒也足夠。回想起來,我實在是犯了一個「想當然」的錯誤。而我所訪問的尤努斯中心,它的創始人當年卻正是因為沒有想當然,才開創出了一個偉大的社會創新模式。
1976年,在孟加拉國首都達卡郊外的農村,一位名叫尤努斯的經濟學教授向42位處於極度貧困中的婦女借出了27美元。這個小小的舉動便是後來為人們所熟知的「小額貸款」模式的濫觴。尤努斯的這一舉動實際上挑戰了人們一直以來視作理所當然的兩個假設。一方面,長期以來,人們總是把直接捐款捐物當做扶貧最簡單有效的手段,而小額貸款模式則假定借錢給窮人會讓他們更加珍惜,也更有利於他們開創可持續的生計來源。另一方面,金融機構之所以不願意把錢借給實際上最需要錢的窮人,是因為他們假定窮人是沒有信用的,會賴賬;而小額貸款模式的運行結果清楚地表明,窮人不僅有信用,而且信用更好。今天,小額貸款模式已遍布全球,從事小額貸款業務的機構數以萬計,為解決赤貧地區的發展問題做出了巨大貢獻,也成為社會創新領域裡的經典案例。
社會創新要求準確地理解社會問題,進而提出創新的解決方案。在這個過程中,對於假設的審視和挑戰至關重要。所謂「假設」,就是我們做事情時所默認的前提,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會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的行為究竟是基於怎樣的假設。記得有一次在一個青年人的社會創新大賽上,一個團隊介紹他們的項目是「向農村留守兒童教授國學和藝術課程,幫助他們提高綜合素質」。我當時不禁問道:「為什麼城裡的孩子懂琴棋書畫就叫有素質,農村的孩子劈柴放馬就叫沒文化呢?這類項目的背後究竟是基於怎樣的假設?」
對於假設的檢視和挑戰,經常會帶給我們看待問題時新的視角,幫助我們獲得新的發現和新的解決方案。反過來,如果基於的是錯誤假設而又渾然不覺,那麼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也只會是事倍功半,更糟的情況下,則只會朝著錯誤的方向一路狂奔。
人們之所以會產生錯誤的假設有著不同的原因。有些錯誤假設是因為偏見。我曾聽說有「專家」(磚家?)斷言:隨著老齡化社會的來臨,志願者的人數將大幅下降。這個論斷顯然假定了志願者都是「非老年人」,而老年人的角色只能是被動的志願服務的需求者。如果是基於這樣的假定,英國的公益機構Age UK大概就很難想到Aging Well UK這個創新的解決方案了。在這個項目中,一批年齡在50歲以上的老人被培訓為「導師」,義務向他們所在社區中的同齡人提供生活和健康的指導。而在另一個項目中,一群「資深」的風濕性關節炎患者作為過來人,向比他們年輕的剛患病的老人交流經驗。
有些錯誤的假設是因為誤解。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窮國之所以貧窮是因為那裡資源匱乏,同樣的,窮人之所以貧窮是因為他們缺少財富積累。然而,秘魯經濟學家赫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在其開創性的著作《資本之謎》(The Mystery of Capital)中,對窮國貧窮的假設提出了挑戰,指出貧窮國家通常可能是資源富足但資本匱乏。同樣的,窮人貧窮不一定是因為家中沒有資產,而是因為這些資產難以變現成為資本。 (這一點,去過藏區考察的人大概都會認同。很多貧窮的藏民家中其實有很多犛牛,但因為習俗原因,他們往往並不會通過出賣犛牛來獲取收入。)基於新的假設,赫爾南多‧德‧索托這個被《時代周刊》評為世界上最具號召力的改革者,整日往返於各國政府間,致力於推動所有權的改革。
有些假設之所以錯誤,是因為世易時移,當初這些假設成立的條件已經變了。關於這一點,再也沒有比組織架構和管理模式的變化更能充分說明的了。對我們很多人來說,我們最早遇到的組織結構都是集權的科層式組織,這類組織普遍採取「命令-控制」式的管理模式。我們對這些如此熟悉,以至於將科層制視為理所當然的唯一組織形式,而命令-控制、管理—被管理這類的思維意識也成了大多數管理實踐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
事實上,在科層制的冰山下是人類深厚而悠久的對於效率與穩定的追求。這種追求來自於物質仍普遍匱乏的時代。但在今天的時代,生產力飛躍、互聯網普及、權力祛魅、民主自由成為普遍的共識,傳統的組織形態和管理模式已很難奏效,而大量基於“開源、分權、共享、2.0、自組織”等理念的創新性探索正在顯示著旺盛的生命力,並催生出一大批社會創新的範例。
由此,每一個從事社會創新的人都應該自覺地定期審視自己的行動所基於的假設。無論是一個扶貧項目,還是一次志願活動,在正式開始行動之前,先回過頭來確認一下自己的假設是什麼、它是否是「合適的」或者「正確的」,這要比倉促的投入人力物力喧囂一番卻無真正的「影響力」產生要更為重要。那麼,很多人要問,如何審視或者確認自己的假設呢? 有一種很簡單的方法可以幫助我們進行這種審視。針對我們所要審視假設的對象,做一個比喻:(對象)就像______。針對同一個對象,不妨多做幾次,也可以讓不同的人都來做一次,然後互相比較一下每個答案,看看從中折射出了怎樣的假設。記得有一家致力於向少女普及性知識的機構是這樣填空的:「未婚先孕的少女」就像是「」。設想一下,如果另一家機構的比喻是「未婚先孕的少女就像是」,你覺得他們對同樣的服務對象分別有著怎樣的假設,他們又會基於各自的假設採取怎樣的行動呢? (說到這兒,筆者要補充最近剛聽來的一句話:「政府扶持社會企業,可不要像萬里長征路上毛主席生孩子,只管生,不管養啊!」 此句大可玩味啊!)
還有另一種同樣簡單易行的方法,是讓人們針對所要審視假設的對象,自我提問:「當我們談論(對象)時,我們究竟在談些什麼?」在一次工作坊上,參與者們共同探討了「當我們談論『教育』時,我們在談些什麼」。討論的結果幾乎挑戰了圍繞教育的所有假設:教育一定需要教師嗎?教育一定需要教室嗎?教育意味著「教」與「學」的二元對立關係嗎?教育的目的究竟為何?究竟什麼才是「教育」?…參與者們進而提出了新的假設,並由此提出了各種改善教育的創新性舉措。
對所有從事社會創新的人而言,或許要挑戰的最大的假設是我們的「自以為是」:想當然地認為我們對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已經了然於胸,想當然地認為我們一定比我們所服務的社區和人群更加高明,想當然地認為我們的解決方案一定會奏效。
從事社會創新,首先就從挑戰這些假設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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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社會企業顧遠及近

    社會企業顧遠及近

    顧遠,Aha社會創新學院創始人,中國社會創新和社會企業領域的重要推動者,多項社會創業支持計劃的發起人、顧問和導師,多家社會企業和公益組織理事;先後主持編寫四部NGO管理及社會創新類書籍,已出版兩部專著,並多次在國際會議上做關於中國社會創新和社會企業領域的主題發言。由他發起成立的「Aha社會創新學院」是中國領先的社會創新與社會企業的教育及研究機構,同時也是中國最早的社會創業加速器,目前主要支持包括教育領域在內的社會創業。可透過電郵與新浪微博聯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