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觀點/文:郁子
電影《海底總動員》中,小丑魚馬林 (Marlin) 為了拯救被人類抓走的兒子,與擬刺尾鯛多莉 (Dory),展開一趟從海洋到陸地的冒險之旅。最後,馬林成功與兒子團聚,回到熟悉的大堡礁快樂生活。
可惜,不是每隻來到陸地上的海洋生物,都能如此幸運平安地回到海裡。根據海洋委員會海洋保育署統計,2022 年台灣經通報的擱淺鯨豚及海龜共有 459 隻,其中有 359 隻在被發現時就已經死亡,甚至開始腐爛發臭。
海洋動物一旦擱淺,基本上凶多吉少。之所以還有一線希望,是因為岸上有一群人積極救援,守護這群不屬於陸地的生命,平安回歸大海。比如中華鯨豚協會,成立至今 25 年來,已執行超過 1000 件海洋保育動物救援行動,2023 年更發起集資,盼凝群眾之力,打造北台灣第一間海洋動物綜合救援中心。
所謂「救援」,從來不是簡單暴力,將離水的動物直接推回海中。本次《群眾觀點》邀請中華鯨豚協會秘書長曾鉦琮、擱淺處理專員郭祥厦,與我們分享過往的救援經驗。你會訝異,想把一隻擱淺的鯨豚或海龜,平安健康地送回海洋,難度真的超乎想像⋯⋯
接獲擱淺通報,第一時間動員搶救
中華鯨豚協會是由一群致力於保護海洋的專業人員、擱淺處理專家、海洋生物獸醫師和學者組成。在這裡,有個職位叫作「擱淺處理專員」,專門負責海洋動物擱淺的現場救援任務。「正式的擱淺處理專員是 2 位,不過協會的全體職員,包含我一共 7 人,每個都有執行擱淺處理的能力,以免同一時間需要多方支援。」中華鯨豚協會秘書長曾鉦琮說。
收到民眾通報,擱淺處理專員首先得核實消息來源,迅速趕往現場的同時,也要聯絡海巡人員就近協助。「如果動物已經死亡,我們會跟獸醫師討論,看是要將牠帶回實驗室解剖,或者簡單採樣後掩埋海拋。」人稱「象哥」的擱淺處理專員郭祥厦說。
若動物還活著,經現場專業人員評估,後續可能採取的方式有三:
- 原地 / 異地釋回:動物身體狀態良好,經評估可原地送回大海。若當下地形或海況不佳,可將其運送至其他碼頭,以船隻載到外海野放;避免動物因擱淺太久,無力在漲潮時自行破浪游回海中。
- 人道處置:經獸醫判斷動物生命狀況不樂觀,不後送救援。人道處置後聯繫解剖場地、請志工支援。
- 後送醫療復健:動物身體狀態未達理想,經評估需進一步檢查救治,則移送至相關單位收容復健。
「當大家討論的結果出來,決定要啟動救援復健池,那就茲事體大了。」象哥進一步解釋,擱淺處理專員要把所有事情聯繫好。「比如確認距離最近、可提供收容的站點,找到足夠的人手架設池組,把需要用到的醫療設備帶到現場;同時也要確認交通方式,想辦法把動物快而安穩地送到收容站。」
身在陸地,再大的水池都是囚禁
離開海水的那一刻起,海洋動物與死亡的距離急遽靠近。根據中華鯨豚協會統計,過往有近 3 成的活體鯨豚,在移送過程中不幸死亡;而就算能平安抵達收容站,後續也還有很多挑戰需要克服。
「關於鯨豚,人類目前掌握到的資訊,真的還是非常有限。」象哥指出,目前協會在擱淺鯨豚的醫療救治,是與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院楊瑋誠教授的團隊合作。「楊老師本身專攻鯨豚保育,在這方面有超過 20 年的專業研究經驗。但對於國內外多數獸醫,『鯨豚』是相對陌生的存在,關於牠們的研究不夠詳盡,有能力醫治牠們的人自然也少。」
海洋動物救援還有一個近乎無解的困境──人類永遠無法在陸地上給牠們一片海。身在四面都是牆的狹窄環境,對牠們的精神可能造成嚴重損害。「尤其是鯨豚,牠們太聰明,聰明到會因為環境改變、喪偶、失去小孩而孤單沮喪。」象哥解釋,當鯨豚感到痛苦壓力,或者對周遭環境不適應,牠們體內會大量分泌皮質醇 (Cortisol);最後可能因精神過於緊迫,引發生理性崩潰、閉氣而亡。
比如在桃園笨港沙灘擱淺的小抹香鯨 Momo,專員到現場時,牠的孩子已經死去,Momo 則被帶回復健池治療。「牠的身體沒有太大問題,我們本來已經準備隔天早上野放,沒想到當晚牠突然暴衝、陷入過度緊迫的狀態,怎麼樣也救不回來。」小抹香鯨生性膽小,究竟是無法適應環境,或者因失去孩子過度悲傷,誰也沒有答案⋯⋯
救援現場,攸關生死的兩難掙扎
對於身在第一線的救援團隊,最困難的一點,莫過於現場的每個決策,都可能攸關生死。而且每個個案狀況不同,幾乎沒有所謂正確的 SOP 可參循。「我們有一套野放的評斷標準,看這隻動物是不是能自行浮起、有沒有覓食意願、在池子裡的活動力如何⋯⋯,但這終究只能顧及生理層面。」象哥說。
他想起 2023 年 5 月擱淺的另一隻小抹香鯨。牠在復健池裡極度不適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造成牠精神緊迫、側翻嗆水。問題是,這隻小抹香鯨非常消瘦,野放出去可能也很難存活。「如果留下讓牠痛苦,放回海裡最後也是嗆水至死,或被鯊魚撕成碎片,我們是否該透過人道處置,讓動物能不再痛苦、安穩地走?」
2022 年初,3 隻糙齒海豚在新北挖仔尾沙灘集體擱淺,經檢查主因為減壓症 (俗稱「潛水夫病」)。由於這種病症會讓動物極度痛苦,若是要忍受長時間的劇痛復健治療,其實對牠們相當殘忍。「一般遇到這種狀況,幾乎都是人道處置。可是當時,有一隻已經懷了寶寶。」曾鉦琮說。
整個團隊都陷入掙扎。一旦人道處置,等於連同腹中胎兒一併扼殺。可明知道這隻海豚回到海裡,將繼續忍受劇烈疼痛,此時該如何抉擇?「這真的超級困難。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就是得去面臨這種問題。」人們不希望動物死去,更不希望牠們在被救援的過程中死去;可既已決定拯救,死亡,便是必然面對的課題。救援現場,有太多令人兩難的無解掙扎。
接手海龜救援業務,空間需求迫在眉睫
過往,中華鯨豚協會主要負責北台灣的鯨豚救援工作。直到 2023 年 1 月,原本負責海龜業務的單位退出,團隊臨危受命,成為彰化至宜蘭以北,擱淺鯨豚及海龜的最後支柱。「我們先前就曾參與擱淺海龜的救援工作,也找到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院余品奐教授的團隊、還有桃園 Xpark 水族館協助,確認在『收容』、『醫療』、『現場處理』三大面向都能支援,才決定接下海龜救援的任務。」曾鉦琮說。
鯨豚跟海龜最大的差別,在於鯨豚是恆溫動物,因為體溫高、病程變化快,對症下藥通常也能很快見效。可海龜是變溫動物,正常狀態下體溫約在 20°C 上下,病程相對慢,就連擱淺上岸的第一次血液檢驗,結果都是不準的──身體狀態還停留在幾天前。「這也會影響到牠們醫療復健的時間,鯨豚一般只要 1~9 天,海龜則會長達 2~3 個月。」
說到收容空間,有天然海水是最好的。不過兩種動物的體型不同,對水池設備的需求也有差異。比如協會的海龜池,最小直徑為 1.3 公尺,需要至少 2 噸的水體;鯨豚池的最小直徑則為 6 公尺,水體至少要有 10 噸。「不只池組本身的體積,包含過濾系統、儲水系統的配置都會有所影響。」
簡單來說,海龜的復健時間比鯨豚更長,所需水體又相對少;因此海龜雖能直接使用鯨豚池,卻會造成資源上不必要的浪費。2023 年起,協會除了原先主責的鯨豚救援業務,一併擔起救援海龜的重任,可目前他們只有 1 組鯨豚復健池、2 組海龜池有完整救援功能,其他站點則有交通不易、缺乏天然海水、池組損壞等問題,難以給動物良好的復健環境。(同場加映:海龜點點名!公民自發建海洋戶口名簿,建立重要生態資料)
「實際上,我們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固定的救援基地,目前的收容點都是臨時站。」曾鉦琮舉例,「基隆海之生」的救援空間是跟基隆市政府共同建立,但這個空間是任務型的,有鯨豚擱淺才會開始運作;桃園 Xpark 水族館的海龜池,也會希望能優先執行桃園的擱淺案例。「我們想透過集資,建立一個長久穩定的鯨豚海龜救援中心。」曾鉦琮說。
收容救傷,更是海保教育推廣基地
擱淺上岸的生命經不起等待,目前團隊已經選定在新北市樹林區,設立一間海洋動物綜合救援中心。這個站點主要是為救援海龜而成立,不過,團隊也預計在此放一個可拆卸的鯨豚池,作為受傷鯨豚的備援地。
「這組鯨豚池閒置時,可以作為海龜野放前復健的空間。」曾鉦琮指出,野生動物被人類收容一段時間,準備野放前,應該讓牠們到與野外相似的環境,觀察牠們能否在空間更大、生態更多樣的環境中生活覓食,而非治療完成就直接野放。「這一塊在台灣的救援行動中長期被忽略。鯨豚很難做到這點,至少從海龜開始,我們想建構一個比較好的復健程序。」
除了新增收容空間,這個救援中心還有規劃一個醫療檢驗室,讓擱淺動物們能在此得到及時救治。曾鉦琮說明,中華鯨豚協會有專業的獸醫師,其收容站點卻還缺乏專用的醫療檢驗設備。由於鯨豚適用的醫療器材價格高昂,過往如有需要,團隊會向其他醫療或研究單位聯繫借用;當設備來不及到位,便可能耽誤動物的黃金救援時間。之前也曾遇過假日醫療機構沒開,幫動物抽完血卻無法送檢分析的窘境。此次規畫醫療檢驗室,便是希望無論何時,協會都能有固定常駐的血液檢查、X 光、超音波等設備,讓獸醫師能隨時確認動物的身體狀態,為其進行診療。
「這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使命,就是海洋野生動物的救援教育。」當動物不幸死去,團隊會在此執行病理解剖,並將其製作成標本,放在專門的教育空間對外展示,邀請民眾來到現場,了解動物救援如何執行,以及牠們為何擱淺死亡。「其實很多時候都是人為因素造成。如果越來越多人認識海洋野生動物,開始思考海洋生態保育的重要性,少一點人為破壞,也許不幸擱淺的鯨豚海龜就能少一些。」(同場加映:打開手機,加入保育動物行列——4 項你我可參與的公民科技)
支持集資,讓每隻擱淺的牠活著回家
2023 年上半年,中華鯨豚協會已救援 2 隻活體擱淺鯨豚、5 隻活體擱淺海龜,並且成功野放 1 隻鯨豚與 2 隻海龜;團隊發起的《搶救海洋保育類動物》集資計畫,也在 5 月正式上線。集資第一階段,希望能募集到每月 42 萬台幣,完成海洋動物綜合救援中心的基礎空間建置;連同原本運作的臨時站點,預計 2023 將收容救援 3 隻鯨豚、13 隻海龜。
「說實話,救援站具體落成的時間,取決於經費狀況。其實我們的海龜池已經建好,目前也開始運作了,但醫療檢驗室的進度還非常落後。」曾鉦琮無奈苦笑,盤點需固定放在救援中心的醫療設備,每台動輒就要 10 到 20 萬台幣,從診斷、檢驗到解剖,購入一整套就要花費百萬台幣。「協會的資金運作很辛苦,我目前都還不敢買。」
拓展新的救援空間、購入醫療設備、乃至餵食照護,光是要維持基本的成本支出,一年平均就要花費 350 萬台幣。甚至因應新增的海龜救援業務,團隊也得再補足人力,從目前的 2 名專員配 1 名獸醫師,增加到至少有 3 名專員、2 名獸醫師。可他們沒時間等,那些擱淺受傷的海洋動物,生命正在不斷流逝,每分每秒都可能衰弱死亡。
象哥想起小抹香鯨 Momo、想起那隻叫愚蘇的幼年瑞氏海豚;還有之前那隻因為失去同伴悶悶不樂,最後死在他們懷裡的瓜頭鯨。一個生命正在消逝,現場所有人努力想做點什麼,最後終究無能為力。整場任務結束,象哥拍拍年輕志工的肩,告訴她不要難過,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但坦白說,連我都不能接受。」
那些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從來無法被調適。但如果這些年的經驗累積,能讓擱淺動物的精神和緩下來,提高一點存活機率;如果多了群眾支持,醫療救援可以更快速精準;如果這個救援站的成立,能讓民眾更愛護海洋,從此少一點海洋動物擱淺上岸⋯⋯,即便是再小的改變,都是能改變海洋動物命運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