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台北村落之聲王昱文Photo Credit: 台北村落之聲王昱文
我們都會變老,真正的問題在於,這座城市能否友善地陪伴我們一同老去?在統計數字之外,我們必須看到的現實,是無數年長者在城市中難以安老的日常:模糊難以辨別的街景、過短的紅綠燈秒數、奮力伸手也碰觸不到的貨架⋯⋯也許是直到這時,我們才忽然驚覺,原來我們生活在一座「老不起」的城市。

台北村落之聲/文:王昱文
我們已然生活在一座高齡城市中,我們卻仍未發覺,我們的城市也還未察覺。
截至 2021 年 7 月,北市超過 65 歲的老年人口已將屆 50 萬大關,佔北市總人口比例的 19.5%。若是依照世界衛生組織(WHO)對於超高齡社會的定義(註一)來看,北市離超高齡社會那臨門的一腳,已經跨出去了。
高齡抑或是超高齡社會並不需要以一種問題化的視角看待,我們都會變老,真正的問題在於,這座城市能否友善地陪伴我們一同老去?在統計數字之外,我們必須看到的現實,是無數年長者在城市中難以安老的日常:模糊難以辨別的街景、過短的紅綠燈秒數、奮力伸手也碰觸不到的貨架⋯⋯也許是直到這時,我們才忽然驚覺,原來我們生活在一座「老不起」的城市。
台北村落之聲邀請到長期關注高齡友善城市規劃的「為為設計」創辦人龔紋莎,與我們分享他對高齡友善城市的想法。為為設計曾於 2018 年與台北市都市更新處合作「UR Partner 都市再生伙伴行動計畫」,其中舉辦的「一日老人體驗」活動,便是要求參與者使用輪椅、或是穿著能夠模擬老人身體狀態的裝備,完成指派的「日常」任務,藉此讓參加者以親身的經驗去理解高齡者在城市生活中面對的種種課題;之後亦以此活動經驗為基礎,進一步與台北市都更處、UniHub 等團體,共同策劃「城市進擊──友善街區設計共創」議題松,就高齡城市的議題更深入探討並發聲。
(為為設計與台北市都更處等團體在「UR Partner 城市伙伴」計畫中,於 2018 年共同舉辦的「城市進擊」系列活動。活動以高齡友善街區規劃為主軸,包含「一日老人體驗」與「街區設計共創」議題松。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為為設計與台北市都更處等團體在「UR Partner 城市伙伴」計畫中,於 2018 年共同舉辦的「城市進擊」系列活動。活動以高齡友善街區規劃為主軸,包含「一日老人體驗」與「街區設計共創」議題松。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本次專訪中,我們從人口結構轉變下的城市談起,探討當前的城市中高齡者可能遇到的日常困境,並進一步思考,城市空間可能如何回應高齡的身體與生活狀態,讓人人都能生活在一座「老的起」的城市?

「我不想要老在這樣子的一座城市裡」

你會如何想像自己的老後?
龔紋莎回憶自己投入高齡友善城市議題的契機,最初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一個十分單純的想法:「我不想要老在這樣子的一座城市裡。」
倘若有一天,你的腿腳難以跨上台階、看不清餐廳讓人眼花撩亂的菜單,乃至必須需要輪椅等輔具才能夠移動時,你要如何在這座城市中生活?
(龔紋莎投入高齡友善城市推動的初衷,只是「我不想要老在這樣子的一座城市裡」這樣一個簡單卻與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的想法。來源:王昱文)
(龔紋莎投入高齡友善城市推動的初衷,只是「我不想要老在這樣子的一座城市裡」這樣一個簡單卻與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的想法。來源:王昱文
開始深入這個議題後,龔紋莎也從實際的人口數據中,認知到推動高齡友善城市的迫切性。台灣的高齡人口在 2018 年便達到 14%,成為世界衛生組織定義下的高齡社會,戰後嬰兒潮的高峰人口將在 10 年後超過 70 歲,顛覆了過去以青壯年人口為主的城市規劃想像。
(國家發展委員會估計之高齡化時程。來源:國家發展委員會)
(國家發展委員會估計之高齡化時程。來源:國家發展委員會
龔紋莎強調,在開始討論高齡友善城市之前,我們必須先理解到高齡長者的身體狀態,並不是 65 歲生日一到就會開始快速退化、行動不便或是忘東忘西──高齡者並不會在過了 65 歲之後,身體狀態就立刻退化到必須直接進入醫療體系的程度,而是在接下來的歲月裡或快或慢地逐步下滑。
然而,高齡長者在這段慢慢老去的歲月裡,仍然與我們一同生活在城市當中,此時年長者在「自主生活」與「需要照護」之間的過渡,是城市高齡友善規劃能夠施力協助的切入點。在思考如何促進高齡友善城市的照護支持上,政府除了提供更多的醫療與安養機構之外,城市中的基礎設施能否更友善地支持高齡者的日常活動,會是目前台灣照護體系從「單點式服務」邁向「全面性支持」的關鍵。

談高齡城市,是為了讓每個人取回空間的自主權

討論高齡,並不是為了將年長者的身體特殊化,而是在思考如何建構一套更具有包容性的城市系統,讓有著不同需求的個人,都共同擁有在城市中安身的尊嚴。誠如龔紋莎所說:「我覺得『無障礙』某個程度在談的,是還給人們他可以有的主導權。我不想要再依賴別人,希望老了之後,我還是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如果說是身體的狀態造成人們生活經驗的落差,城市中的基礎設施就應該必須去將那個落差補上。」
(討論高齡友善城市,龔紋莎認為實際上討論的是如何讓人們的老後生活更有自主權。來源:王昱文)
(討論高齡友善城市,龔紋莎認為實際上討論的是如何讓人們的老後生活更有自主權。來源:王昱文
年齡的增加固然會對身體造成一些變化,使人的步伐變得緩慢、視野不再清晰,這卻不應該意味著他們就此無法走出家門、無力在城市中生活。龔紋莎舉例,未來在城市中可能有越來越多使用電動輪椅的需求,若咖啡店或便利商店可以提供電動輪椅的充電服務,就能大大地降低電動輪椅使用者外出的成本與風險。
這種從需求者實際的生活經驗中出發,依著需求者的生活劇本,重新思考城市的各項服務如何能夠更具有包容性的例子,在為為設計、台北市都更處與 Unihub 等團隊共同編寫的手冊《Happy Aging 高齡友善城市密碼—解密攻略》中,有更多具體的討論。(延伸閱讀:Happy Aging。高齡友善城市-解密攻略
該手冊以城市生活的幾個主要場景為例,提出幾項未來在規劃上的建議:例如建議在人行道增設底部照明,讓行走或是輪椅使用更為安全;道路指標能有更清晰易讀的標示,讓視力退化者能夠快速閱讀;加強公車上的語音播報系統,減少年長者在公車上難以確認位置的慌張感;改善市場、餐廳內的通道寬度與貨架高度等等。這些個別的改變看似細節,但也正是這些未受重視的細節,透露了城市日常服務預設的使用者仍然以活動自如的人為模板,忽略了不同人在不同生命時刻裡不同的身體狀態,從而造成高齡者或是其他有需要的人在日常生活上的不便。
正如同手冊中提到的,改變在城市中觸手能及、觸目即是,也反應了我們對高齡照護的想像,不應只停留在醫院和安養中心等機構中,而是應廣泛地分布在城市的各項產業與服務空間當中,包括日常性的餐飲、購物場所,乃至健身房或娛樂場所。
龔紋莎舉例,在日本有一間專門做年長者生意的 KTV。這間 KTV 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改變——將店內的桌子變得很重,如此一來當年長的客人需要扶著桌子站起來時,桌子就不容易傾斜,減少了年長者跌倒的風險。一面聊著,龔紋莎也指向我們坐著的沙發椅:「像這種椅子對老人家來講是沒辦法坐的,因為他太矮了,對膝蓋的負擔是不一樣的,所以日照中心的椅子通常會比較硬、比較淺。」
另一個十分有趣的例子是一間日本的健身房,龔紋莎提到這間健身房透過不收男性會員、不在健身房內設置鏡子、不必化妝等條件,成功吸引了數量龐大的中高齡女性會員,翻轉了健身房屬於年輕族群的印象。
(近年來台灣公部門也陸續開設以高齡者為主要使用者的健身房。圖為嘉義市於 2021 年 4 月開辦的「銀髮健身俱樂部」。來源:嘉義市政府)
(近年來台灣公部門也陸續開設以高齡者為主要使用者的健身房。圖為嘉義市於 2021 年 4 月開辦的「銀髮健身俱樂部」。來源:嘉義市政府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從城市的角度來回應高齡的課題:若規劃者對老後身體的空間需求有更細膩的體察,就能夠透過各種貼心的改變,促進年長者走出家戶、接觸不同活動的動機,間接達到減緩老化,或降低高齡者對醫療資源的依賴。再者,城市空間的安排可以支持更多樣的照護關係,讓照護不再只是個人或個別家庭的責任,而是由整個城市共同撐起。

在城市中難以安老的日常:最大的恐懼,是「被排除」的感受

從人口統計中去認知到社會結構變遷是一回事,對於年輕的設計者、規劃者而言,身體老化在城市空間中將會面對的困境,想當然不是那麼容易想像。
對此,為為設計與台北市都更處等團體共同舉辦的「一日老人體驗」,便是邀請參加者,穿上由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設計的「彭祖包」(註二),模擬視力與聽力退化、駝背、關節硬化與觸覺鈍化等各種身體退化,體驗在城市街道上行動會造成什麼影響。
(透過穿戴「彭祖包」的老化眼鏡、老化眼鏡、音阻耳罩、駝背背帶等教材,參與者能夠更貼近高齡者的城市日常生活經驗,從而思考改善可能。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透過穿戴「彭祖包」的老化眼鏡、老化眼鏡、音阻耳罩、駝背背帶等教材,參與者能夠更貼近高齡者的城市日常生活經驗,從而思考改善可能。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在體驗活動中,參與者們發現,當身體因肌力、膝力不足而無法久站或長時間行走時,在城市街道缺乏街道傢俱的情況下,自己只能勉強委身在路邊的小矮墩或台階;在商店購物時,面對過窄的通道以及不時太高或太低的貨架,高齡者光是要拿取商品就得耗盡氣力。除此之外,如廁更是個大問題,除了找到廁所本身就很困難之外,目前多數的公廁都是蹲式,使用起來並不舒服,更有跌倒的風險。
(2018 年一日老人體驗活動中,穿戴彭祖包的學員實際體會年長者在日常生活面臨的不便。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2018 年一日老人體驗活動中,穿戴彭祖包的學員實際體會年長者在日常生活面臨的不便。來源:UR Partner 城市伙伴
龔紋莎也提醒,在談論無障礙空間時,只聚焦於「行」的困境是不夠的,如白內障、黃斑部病變造成難以辨識文字、色彩等認知上的障礙,同樣也對行走、認路及飲食購物有所影響。龔紋莎以買漢堡的經驗為例:
「很多老人家去到漢堡店,會一直跟你講我要漢堡,服務生問你想要什麼漢堡,他就只是跟你說我要漢堡,是不是很盧?但是當你戴上那個眼鏡之後你就會知道,因為他的眼睛裡面只看得到那個漢堡的圖像,上面那些文字他都看不清楚,所以你問他要什麼漢堡,他根本沒辦法告訴你。」
難以安老,很多時候反應的更是一種對於在城市生活感到不安的心理。「彭祖包對我來講最大的影響,不是在百分之百準確地傳達身體的狀態,而是更多的去傳達那個心理的狀態。」龔紋莎提到,某次有位參與者在體驗活動中扮演使用彭祖包的角色,並和另外兩個沒有穿戴裝備的同伴一起搭上公車。公車行進時,同伴出於善意讓位給了因為使用彭祖包而行動不便的他,但在獨自坐上博愛座之後,卻反而使他無法聽見同伴的對話內容,只能一個人十分不安的呆坐著。該位參與者後來也分享道:
「心理上被排除這件事情的感受是非常、非常強烈的,以至於沿路在整個公車的路程上,穿彭祖包的人並不是感受到他的行動多麼不便,而是感受到他有多害怕被落在車上。」
(高齡者在日常生活被排除的心理感受,同樣也是思考城市友善環境如何改善之餘,需要注意的面向。來源:Joyce Wang;CC BY-NC-SA 2.0)
(高齡者在日常生活被排除的心理感受,同樣也是思考城市友善環境如何改善之餘,需要注意的面向。來源:Joyce Wang;CC BY-NC-SA 2.0)
存在於高齡者日常經驗中的障礙,除了具體空間的不便利外,更多的是在生活的各方面逐漸失去自主能力時,所感受到的挫折與無力感,而這樣的無力感,往往造成年長者面對社會的退縮,難以在城市中有尊嚴地安身。面對上述高齡者感覺自己寸步難行的挫折經驗,我們並非無計可施,而是可以透過設計不一樣的城市空間去改變。

結語:當城市陪著我們一起變老

變老是一個自然而漫長的過程,有一天,我們都將面對身體開始逐步失去機能的那一天;與此同時,我們卻仍同樣是這座城市的住民,或許我們的步伐變慢了、視力不比以往,不應該意味著我們就此無法走出家門,和過去一樣享受城市中豐富的生活。
高齡友善城市所談的,無非是讓處於不同生命階段、擁有不同身體狀態的每個人,都能有尊嚴地在城市裡共同生活。從城市規劃的角度出發,透過良好的基礎設施部署,讓高齡的身體也能在城市中自在行動,同時也在不同機能的空間營造當中,將高齡者的生活狀態納入考量,讓年長者找到可以與三五好友坐著好好品嚐一杯咖啡的空間、歡唱老歌的 KTV,或者是自在慢跑的健身房。
曾經,城市是人們追求效率與進步生活的所在;如今,我們需要一座能陪伴著我們一起變老的城市。
註一: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定義,65 歲以上老年人口占7% 以上即為高齡化社會,14% 為高齡社會,達 20% 為超高齡社會。
註二:彭祖包全名彭祖體驗包,由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製作,一套包含老化眼鏡、音阻耳罩、駝背背帶、觸覺手套、手肘約束帶、足托器、拐杖等計 12 項高齡體驗教材,讓參與者實際體會高齡者身體退化後,日常生活所面臨到的不便。
全文轉載自台北村落之聲,原文標題:這座城市能否陪伴我們老去?面對超高齡時代,城市空間需要更有包容力的想像/專訪「為為設計」龔紋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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