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SR@天下／文：姚巧梅
居家安寧療護機構小平，位於東京都小平市御幸町幽靜的街角。透過照護與醫療，16 年來送走 900 多名末期患者，其中 8 成在家往生，是都會街角平靜又溫暖的送行者。
「在開車單程 4 公里以內，我們都能送你最後一程」，這是「認定 NPO 法人小平」的設立宗旨。
小平的全名是「照護城小平」（ケアタウン小平）。服務活動一開始就設定半徑 2-4 公里內，協助癌症末期與其他疾患者在習慣了的街道與自宅自立且有尊嚴地安度最後時光。小平還組織遺屬會，培育照護人才；經營老人公寓；提供親子活動的場所。敦親睦鄰的作為，替人口 20 萬的小城小平市解了圍，也在業界建立起好口碑。
2018 年，東京都相中服務多元的小平，選其為「認定 NPO 法人」，在 5.2 萬個 NPO 法人團體中脫穎而出（僅 2%、1100 家取得），享有募款減稅 50% 等優惠。
多角經營的小平擁有幾個事業：居家安寧療護、訪問看護、日照服務中心、照護管理員、老人住宅。居家安寧療護是重點服務，機構內雖沒有安置患者的病床，但包括 3 名主治醫生在內的醫護人員 24 小時待命，以巡迴出診的方式訪視末期患者，陪伴他們度過居家的最後歲月。自 2005 年成立迄今送走 900 多人，8 成在家臨終。
「小平是先驅者，領頭應對日本今後面臨的難題，」有日本媒體如此讚譽。
多死社會需要哪些服務？
近來，「多死社會」在日本常被提及。每 3 人中有 1 人是死於癌症；6 5歲以上的長者占 1/3 人口，戰後嬰兒潮出生者已進入 75 歳的超高齡⋯⋯。超高齡＋罹癌，患病機率增加，與死的距離愈近。善終以及在哪裡善終成為棘手的課題。日本往生者，每 4 人中有 3 人是在醫院往生。困境是臨終患者急遽增加，導致醫院的病床不敷使用，財政負擔隨之增加。現實緊迫，像小平這種紮根地域，支持居民醫療、照護、居住和生活的法人機構，日形重要。
「公益性的作為讓我們獲得高評價。在同一個體制下組織複數的事業所，是特徵。」說話者是小平的總經理長谷公人。其父親長谷方人是臨終關懷仲介人，也是贊助者，土地與建築都由他提供。
小平的外觀像極了鄰家宅院，一不小心就錯過了。幾個事業所都聚在占地 800 坪的場所。L 型三層樓建築前有庭院，緊鄰高爾夫球場，院內種植了櫸樹、櫻花樹，100 多種盆栽。一樓用做辦公室，二樓和三樓是老人公寓。所在地御幸町環境清幽、生活便利。玉川上水的水流不息，附近有公園、大學、圖書館和大型購物中心。
生活比醫療重要
小平的靈魂人物是山崎章郎醫生。山崎是著名的臨終關懷專家，向來主張在現場實踐，才能解決社會的課題。山崎醫生曾在聖約翰櫻町醫院臨終關懷科工作 14 年，作風開明浪漫。他在任內取消醫院的關燈時間，讓患者在床邊開懷飲酒，盡情解放。「對時日有限的末期患者來說，生活比醫療更重要，」是他的理念。
這樣的認知，讓這位易感的醫生感受到醫院制式的醫療有其界限。為化解心中芥蒂，選擇離開醫院，在長谷方人協助下設立了小平。聖約翰櫻町醫院僅距 15 分鐘車程，成為小平的最佳拍檔，彼此合作緊密。在巡迴出診時，山崎謹遵患者的意願，盡其所能地緩和生理上的不適與苦痛，完成任務。與醫生們搭配出診的是訪問看護站的看護師們。看護師負責處理患者的身心衛生、調解家屬的心事，並維持與遺屬們的聯繫。
蛭田綠是訪問看護站事業所所長，離開大學醫院後赴小平工作 17 年，經驗豐富，邂逅許多末期患者。「有個愛開玩笑的癌症末期患者，很喜歡把寫好的紙條藏在家裡各角落。說要在身後讓家人挖寶，感受驚喜。」淡淡的笑意浮上蛭田嘴角，她說：「每次去這個患者家訪視，一進門就看到他坐在椅上定睛地凝視著窗外的庭院。覺得他和風景已融為一體。」
照護之樹遺屬會
蛭田綠和她的看護師夥伴的另一個重要差事，是當患者往生後，負責撫慰並與遺屬們保持聯繫。與患者共有的最後時光前後，家屬們的神經是緊繃的。眼看著生命中重要的人體力漸衰、生命枯萎，喪失感與空虛感難以言喻，激動難平的情緒亟需紓解。患者往生後第 49 天，看護師們會捧著鮮花慰問遺屬，隨後定期寫信慰問、主辦茶會、緬懷會，肩併肩分享對離世者的回憶與想念。
遺屬們一年一年增加。2008 年，小平組織了「照護之樹」遺屬會，讓遺屬擔任召集人，有些人後來成了照護人才。在小平登記有案的 100 多名義工中，遺屬就占了 2 成。可做的事很多，整理庭園花草、提供娛樂、陪伴聊天、組合唱團、各種雜務、食堂跑堂⋯⋯。透過這些交流，義工們重新認識自己的價值，小平與地域的繫絆愈深。
義工們都是小平的好鄰居。小平因著他們，順利地推動許多活動，像每個月都舉行的兒童活動、圖書室繪本的借貸與朗讀、懇親會⋯⋯。「牆上的照片有義工也有職員。」在圖書室，長谷公人指著牆壁說道。對小平來說，義工是不可或缺的人力資源，小平的正式員工不到 20 人。
發現自己的價值
在小平二樓的食堂用餐時，巧遇執勤的義工太太們。人人頭戴頭巾和圍巾，和悅友善。當天中餐的菜色有煮魚、醋泡海藻、美乃滋竹筍、味噌湯、白飯和麥茶，清淡可口。負責餐飲的是美幸食堂的營養師和師傅。
「快滿 4 年了。剛開始有點緊張，熟悉了以後就很喜歡來，一星期兩次，覺得自己也變堅強了。」
其中一位打開話匣子後，其他人也開始分享心得，氣氛被炒熱了。
「老人公寓裡的住戶跟我母親的年齡相近。我學會了怎麼跟長者相處。」
「遇到比較緊急的情況，比如說有人跌倒了，還是會找專業人士處理。」
「陪老人家聊天很開心。他們會聊戰爭時的生活、226歷史事件。我還跟著他們學做菜。」
「讀小學的兩個孩子上學後，再累，我都要來這裡喝杯茶，很療癒。」
「從前看不到自己的將來。來這裡以後，重新認識自己的價值，知道怎麼活下去。」
「這裡有合唱活動。團員是鄰居也有老人公寓的住戶，我是鋼琴伴奏。」話才說完，已有人陸續走進食堂，準備排練了。
鋼琴在食堂一角，義工太太一溜煙地跑到彈琴旁坐定，手觸琴鍵，輕快地彈了起來。這時陽台上的盆栽似乎也手舞足蹈起來，落地窗前是綠草如茵的高爾夫球場。但很顯然地，食堂裡的合唱團不是小平今天唯一的活動。
源氏物語與日照中心
在同一個時段，樓下日照服務中心傳來清亮的小提琴聲。原來今天有音樂會義演，搭擋演出的是小提琴手梓澤環和鋼琴家遠藤征志，聽眾則是高齡者使用者和工作人員。小提琴家梓澤環也是義工。她的外婆曾是小平的住戶，受到關照。外婆去世後她開始不定期地在這裡開音樂會，遠藤征志就是她邀請來的。
遠藤也是作曲家。是第一個把11世紀初日本長篇愛情小說『源氏物語』的故事寫在琴譜裡的音樂家。「把文字化做音符。我試著把女性們的性格、際遇、與源式之間的情感糾葛用音符表現，再搭配梓澤的小提琴。請慢慢地聆賞，」遠藤很有禮貌地向在場的長者說明。
當日，遠藤表演的曲子是「六條御息所」。這名女子因在睡夢中靈魂出竅並殺害情敵，被後世描寫成善妒與瘋狂。但遠藤有自己的詮釋。「清醒時，她不是這樣，也不希望自己有那種意識。六條御息所其實是個有思想深度的女性，」遠藤表情認真地說明自己的靈感來自矛盾的女性心理。
表演開始。兩個職業級音樂家的肢體忘情地舞動，表情如醉如癡，緊緊抓住聆賞者的注意力。放眼看去，無論或坐或躺、有障礙或沒有障礙，老人家們和趴著的貓咪一樣，瞇起眼無我地沈醉在悠揚的旋律中。盛夏7月，音符隨微風徐徐流動，穿過窗戶，迴盪在晾曬著被服的前庭。
「ㄧ服莊」老人公寓
天色漸暗，音樂會結束。老人家們開始騷動了起來，有的排隊等購買遠藤簽了名的 CD，有的坐等家人來接。
有位老人躺在活動床上。「來，我來替您按摩按摩，」織錦薰趨近笑道。老人被逗樂了，兩人開懷笑了起來。錦織薰長得有點福態，她是日照服務中心的資深照護員。做了 30 多年照護工作，樂此不疲。包括往返通車時間，每天勞動超過 12 小時。太晚了，就住下來。「自願的，很開心。」
「成為一名好照護員的條件是什麼？」「善於傾聽，」織錦笑答。 「有沒有什麼想分享的個案?」「有人在臨終前想泡澡，有人想穿漂亮的和服。」織錦說話時，臉上的笑容不曾消失過，是個開心果。
義工福山公子從頭待到尾，她是老人公寓的住戶。「公寓裡有兩個澡堂，視野很棒。春天有櫻花，秋天可以賞楓葉。」福山在徵得女兒同意後住進來，自由自在。百聞不如一見。後來跟著長谷公人參訪。跟在他後面有點吃力，因為身材壯碩的他曾是足球選手。
「這裡不是老人院也不是安養設施，是共同住宅。不管健康、亞健康或有任何障礙，都可以在這裡待到生命中最後一天，入住條件沒有設限。公寓又叫ㄧ服莊。」長谷公人表示，「一服」有休息一下的意思，「老了，就來這裡休息吧。」
堅守到位的哲學
即使是失智者，只要確定能自理生活也可以入住，不過事先要和小平專屬的照護管理員（Care manager）洽商。
照護管理員是新的職業，在 2000 年日本實施照護保險制度後誕生，主要任務是支援需照護者的生活。一般說來，他們會先與需照護者及其家人懇談，了解必要的照護項目後再量身擬造計畫書，然後與自治體、業者等協調。
一服莊的房間建材都是木頭，所有房間都朝南、附陽台。迷你料理台、冷暖氣、收納櫃、鞋櫃、拉門、洗衣機、對講機、發熱地板、免治馬桶一應俱全。單人房約 28 平方公尺，雙人房 46 平方公尺，合計 21 戶。寬闊前廊的轉角有圖書室，在綠化屋頂上種菜用的是井水。沒有門禁，也沒有專責管理員。
單人房月租約 13 萬圓（約合台幣約 3.9 萬元，含水電、網路使用費和保安警備費）；雙人房 1 戶 22 萬圓（5.7 萬元），報費、電話費自付。伙食費三餐 1 個月 7 萬 6 千圓（2 萬元），定金 10 萬圓（3 萬元）、押金 50 萬圓（12 萬元），一概不退還。
值得一提的是，美幸食堂做的料理很受好評。夏天，中央廚房用專門機器做的 7 種菜色冷凍便當，還能發送給附近獨居或只有老人的家庭。老人可向市公所申請補助。ㄧ服莊老人公寓的租金公道、服務到位，長谷透露約有 30 名候補。
很多人詢問，為什麼不多成立幾家連鎖公寓或再房間再增建？「事情做大了，服務就不容易到位。把現有的做好就行了，」長谷語氣堅定。御幸町別名「好緣之街」，御幸也有祝你幸福的含義。和長谷公人一樣，小平的工作者確信小平與社區是共同體，堅信所有邂逅都源自美好的緣份。
就好像在多死社會中散播溫暖與愛，也是好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