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季,一個漁工
四十七萬的東南亞移工之中,一般人平常最少接觸到的,莫過於漁工。他們在異鄉的船上漂呀漂,勞動強度高,活動空間狹隘,家鄉遙遠。
曾經有一則新聞,說海巡署救起一位落海的印尼漁工,問他為什麼掉到海裡。印尼漁工說,因為太想家,想要游回去。
海巡隊員又好氣又好笑,說:「你以為你是海豚呀!」
是怎麼樣的想念,會誤把自己當成海豚,以為朝著家鄉的方向一直游一直游,就會到家?我無法想像。

台東成功漁港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東南亞漁工,在兩年前的台東成功漁港。
《四方報》菲律賓版主編Asuka,先前在台東成功漁港的海巡哨所當兵,整天穿著橘色的制服。我們出差到台東,Asuka算準時間,興致勃勃地領著大家到港邊看漁船卸貨。碼頭上一堆又一堆各式各樣的魚,甚是壯觀,賣魚的人和買魚的人穿梭其間,亂中有序。
名符其實踮著腳走路,我們小心翼翼不要踩到魚堆,湊近一艘正在卸貨的漁船。甲板上,有個約略一公尺見方的方形的口,通往儲魚船艙,一位膚色黝黑的外籍漁工站在船艙裡。彎下腰,看不見人,站起身,他舉起一尾一尾凍僵的魚,遞給甲板上的外籍漁工。甲板上的外籍漁工接過魚來,或輕放、或甩拋在碼頭上。碼頭上另有一位外籍漁工,把不同的魚或雙手捧著、或拖著拉著,堆成不同的魚堆。
哪些魚可以像丟垃圾一樣用拋的甩的,哪些魚必須像捧著嬰兒一般輕放,我分不出來,應該是依據市場價格吧。外籍漁工有時也會搞錯,把高價魚使勁拋上碼頭,站在一旁監督的台灣船主立即大聲斥罵:「摔壞了你賠不起!」
卸漁結束,我們拿著印尼文版和菲律賓文版的《四方報》,問漁工是哪一國人,報紙送你。他們好奇地接過報紙,發現印的是他看的懂得母國文字,幾個人圍著在報紙指指點點。
繞到海巡署位在港邊的哨所,發現還有Asuka當年的同袍。我們把剩下的《四方報》交給海巡弟兄,請他們轉送其他漁工。「沒問題,為民服務!」海巡弟兄爽快答應。回到台北之後,我請Asuka寫了一個計畫,希望海巡署大量購報,分送各港口海巡哨所,再轉交分佈台灣各港口的九千多名外籍漁工。不過這份計畫書石沈大海,沒有回應。
 

瑞芳深澳漁港

這個秋天,我再次與外籍漁工近身接觸。
我和妻子雲章,以及岳父岳母小姨子一行五人,趁著假日到東北海岸遊玩。傍晚時分,到了瑞芳的深澳漁港,準備吃秋天的螃蟹。
秋高氣爽,港邊的風很溫柔,漁船靜靜地停泊在港內,一群外籍漁工在船邊的堤防上嬉鬧。這次,我身上沒帶《四方報》,不過我有「新玩具」:每週在電視上播出的東南亞語歌唱節目「唱四方」。而且,我一直很想錄一集外籍漁工的「唱四方」。
走上前去,先問問是哪一國的漁工。印尼的。我想要接著解釋,才警覺,學了兩個月的印尼文,現在只記得「你好Apa Kabar」、「不客氣Sama-sama」、「謝謝Terima Kasih」,該怎麼說明「唱四方」呢!
只好比手劃腳了!我掏出智慧型手機,播放You tube上的「唱四方」,一手握起拳頭假裝是麥克風,一手指著他們:「你們唱歌,我錄影,在電視上。」
七、八位印尼漁工好奇地圍上來,看到手機裡播放著先前的印尼歌錄影,開心地笑了:「喔,OK!OK!唱歌。」
「沒錯沒錯!那,你們每天什麼時候休息?都是這個時間休息嗎?」
「『明天』什麼時候休息?」一位漁工歪著頭重複我的話。
「不是,是『每天』什麼時候休息?我們要來錄影,錄你們唱歌。」
漁工還是聽不懂。連「每天」這個詞都聽不懂,遑論「錄影」。我有點氣餒。
「你們的台灣老闆在嗎?」
「老闆不在~~」
語言不通,溝通卡住了。我得確定他們什麼時候休息,才能通知攝影團隊出機錄影。
不甘心。不然,現在就先錄吧!
我拿起手機,示意他們唱歌,當場錄影。印尼漁工懂了我的意思,一群大男生害羞起來,彼此推託。終於,一位眼神裡透著聰明的小個子男生勇敢站上前,對著我的手機開始唱。
小個子手舞足蹈、唱作俱佳,其他人在旁邊笑得彎了腰。唱完,他指揮其他人圍成合唱隊形,自己站到前面當指揮,大夥兒搭著肩,一起合唱印尼國歌。我和雲章動員「雙機」錄影。
 
 
很好!用手機播放剛才的錄影給他們看,大夥兒聚上來。看到自己的聲音和影像出現在螢幕上,有點靦腆,又忍不住不看,然後笑自己或笑別人。
我總算想到辦法。請小個子給我手機號碼,再馬上打電話給「唱四方」的印尼主持人安妮,請安妮打電話給小個子,用印尼語溝通,約正式錄影的日子。
(深澳漁港,廖雲章拍攝:漁工可能是全台灣的外籍移工中最辛苦的一群,吃住工作全在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難以想像,這樣不上岸的生活,要靠甚麼力量支撐下去?)
(深澳漁港,廖雲章拍攝:Acu非常陶醉地獨唱了一首歌,問我們甚麼時候還要再來?)
(深澳漁港,廖雲章拍攝:張正秀出手機的印尼移工唱歌的影片,大家看得很有興致。)
(深澳漁港,廖雲章拍攝:這首歌旋律昂揚振奮,不時出現印度尼西亞的字句,推測可能是國歌。)

台東富岡漁港

不過,還沒約好去深澳漁港錄影,卻先去了台東富岡漁港。
透過熟識的台東移民署服務站Peter兄,「唱四方」團隊到了台東錄影。Peter的同事Gordon,剛好認識富岡漁港的船東。透過這位船東的介紹,我們一行六人:Gordon,負責主持與企畫的我和雅婷,辣四喜影像工作室的小剛、振宇、和芷稜,興沖沖地到了港邊。
中午剛過,漁港懶洋洋的,沒什麼人。碼頭上,兩三位外籍漁工正在整理漁網。「唱歌嗎?電視台來錄影唷!」Gordon中文英文夾雜地幫我們拉客,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穿著移民署的制服,或者是我們扛著攝影機太嚇人,漁工們避之唯恐不及,不肯就是不肯。
不過,因為有移民署的「長官」帶隊,我的膽子也比較大。瞄到一位落單的漁工正蹲在船上煮飯,我決定登船勸說。
那艘船和碼頭之間,還併排著另一艘船,受到颱風外圍環流影響,港內有些風浪。船隻雖然併排綁著,仍起起伏伏,船和船之間的間隔忽遠忽近。我低頭看了看海水,盤算著腳要踩哪裡、手要抓哪裡,鼓起勇氣,一躍登船。
幸虧這位漁工來自菲律賓,可以用簡單的英文交談。我說明來意,然後拿出手機,播放You tube上的「唱四方」。
「Sing in Tagalog? OK!」雖然菲律賓人的英文都很不錯,但是Tagalog語是菲律賓本土語言,真的要表達情感,Tagalog比英文好。
談定之後,我趕緊向岸上的攝影團隊招手,大夥兒扛著機器,戰戰兢兢地魚貫上船,接好麥克風,確定好背景,漁工開唱。唱完之後,再請他介紹一下這艘船的前前後後,何時出海何時休息,最後對著鏡頭,跟家鄉的人說幾句話。
有了第一個人唱,接下來就順利了。從狹小的船艙裡,鑽出另一位剛剛起床的菲律賓漁工(原來他們是晚上出海,白天睡覺),也半推半就地高歌一曲。
另一艘船的船長是阿美族原住民,手下有兩位印尼漁工:「唱啊唱啊!上電視交女朋友唷!」阿美族船長慫恿坐在甲板上補網的印尼漁工,原本害羞的印尼漁工唱完,Gordon貼心地買來一手啤酒。
更多外籍漁工陸續午睡起床,一旁的台灣人也很捧場,鼓勵每個人都高歌一曲。於是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鼓掌打拍子,印尼漁工唱,唱完菲律賓漁工唱,偶爾穿插一兩首國台語歌。
這天的富岡漁港午後,很歡樂。唯一的困擾是,上岸之後,我覺得碼頭一直晃。

海上寒冬,需要你的冬衣

天陰陰的,冬日迫近,你是不是也開始翻出厚重的衣物,或者添購簇新的冬裝,等著第一波寒流來襲。萬一寒流來襲,其實也沒在怕,躲在屋子裡就好了。
不過有人運氣沒這麼好,即使寒流來襲,也得出外工作。例如指揮交通的警察與義交,例如騎車穿梭大街小巷的快遞,例如舉牌賣屋的時薪工人,例如天黑風大也得出海的討海人。其中,覺得最冷的,肯定是來自東南亞的外籍漁工。
他們來自四季如夏的家鄉,頂得住台灣的冬天嗎?尤其在海上。
我雖然一直想接觸東南亞漁工,但是真慚愧,始終沒想到這麼切身的問題。
(原文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201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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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浪之歌,四方之聲

    流浪之歌,四方之聲

    大學讀的是公共行政,隱約記得這個學科的宗旨是以「公共利益」為目的。畢業後誤打誤撞進了媒體,在已故老闆Lucie的引領下接觸了東南亞,並參與《四方報》的創辦,從此找到值得死而後已的打拚方向。《四方報》創辦自2006年,目前有越南、泰國、印尼、菲律賓、柬埔寨等五個版本,並在2011年獲頒卓越新聞獎基金會之社會公器獎,張正也在2012年獲得「KEEP WALKING 夢想資助計畫」。「讓弱勢發聲」,是Lucie的墓誌銘,也是《四方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