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雙城記:有任務的旅行

執著

大企業家叫年輕人要熱情、要執著,終將成功。 佛家要人放下執著,凡一切相,皆為虛妄。 執著,是好是壞不一定,聰明也取巧的說法是「擇善固執」。但,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又是另外一大篇了。
雲章有個「執著」。當大家都趁暑假帶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小孩子出國時,她執著地想帶父母去自助旅行。是善是惡我無法判斷。雲章是領導人,我的「執著」是跟隨領導人,奉陪到底。
雲章的爸爸,我的岳父,也有所執著。
岳父大人,粗茶淡飯,省吃儉用,是一位實事求是的黑手知識份子。一世辛苦,換得幾間不豪之宅和滿宅子「無價」的書籍和古董(可能是「無價之寶」,也可能真的「無價」)。岳父大人的執著,是拒絕配合商業節慶的吃喝玩樂,不屑言過其實的小資旅行。父女兩人的執著,相互抵觸。
終於,機會來了。信佛甚篤的越文老師珊珊,每年都募集物資款項,號召眾人赴越南鄉間布施貧苦人家。雲章以此為名,邀父母同行。
這不是風雅浪漫的旅行,是肩負任務的一趟行程。「好吧!」岳父大人點頭,岳父岳母加雲章和我和小姨子雲咸,裝了一皮箱準備捐贈的禮物,五人加入珊珊慈善團,行善兼旅遊。

顛簸

抵達隔天清早,我們和珊珊慈善團在胡志明市(Thành phố Hồ Chí Minh)市區集合,同行的共有二、三十人,滿滿一車,包括兩三位來自台灣的越南外配,其他皆為越南人。一台車前掛了紅布條的中型巴士,還有一位穿著正式國字臉的男性團長,浩浩蕩蕩。
出發前,我沒搞清楚要去同塔省(Đồng Tháp)還是同奈省(Đồng Nai)。據說是兩個小時車程。
上了車,終於確定。呃,是同塔省,所以怎麼可能兩個小時,單程就足足五個小時呀!車子從簇新的封閉式高速公路,轉到一般公路,再轉到大車小車摩托車腳踏車行人牲畜共用的鄉間小路,幾乎要開到柬埔寨邊界。一路顛頗,我扶著坐爛的屁股對珊珊生氣,珊珊說她也沒去過這個點,很抱歉。我則是對同行的岳父岳母很抱歉,尤其坐骨神經本來就不舒服的岳父。
捐贈儀式在地方政府的監督下進行,頗彆扭。官員說話,團長說話,婦女孩童在烈日下等待,我們私自帶去的禮物不在清冊上,不准發放。結束後,去高台教的寺廟吃齋飯,雲章得人緣,廟裡的小女孩送她草紮的蚱蜢。
回程,沒直接回胡志明市,還有在另一個省的另一站。司機在夜色中摸索,想找到檳椥省(Bến Tre)的一間寺廟,廟裡有些孤苦無依的小和尚小尼姑。這裡沒有政府官員監督,髮型古意的小和尚小尼姑拿了禮物唱了歌,很開心,我們也很開心。一整天的風塵僕僕,融化在歌聲和笑聲的夜色裡。
不過,原本第二天還要去另外兩間孤兒院,據說車程只要幾十分鐘。喔不喔不,謝了謝了,我們奧少年身體虛,任務到此。另一半的禮物還放在旅館,先留著,再看看。

鄉愁之一:雲章和我的鄉愁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立誓不搭長途車,睡到飽,逛市區。至於「任務」,之後再說。
雲章和我都曾經在胡志明市待過幾個月,以學習越文之名,行深度旅遊之實。而我們幾個月程度的越文,也在這樣的自助旅行(逛街)發揮了極大的效益。
幾個必去的景點,紅教堂(聖母大教堂)、郵政總局、統一宮(獨立宮)、檳城市場、安東市場,帶著首次到越南的岳父岳母小姨子繞了一圈。重中之重,是雲章魂縈夢牽的同起街(Đường Đồng Khởi)。這兒是越南精品街,價格公道、服務周到。雲章帶著媽媽和妹妹殺進殺出像在作戰,我負責陪同覺得無趣的岳父大人觀戰。
走在胡志明市的街上,勇敢穿越如多年前一般無號誌亦暢行的車流,以越文加英文與小販店員談笑應答,看著有新有舊的建築,聽著不絕於耳的喇叭聲,心中忽然湧起鄉愁。我問雲章,她也是。是的,鄉愁,或是說重返故鄉的親切感。我和雲章曾經分別在不同的時間,獨自在這個城市晃蕩了三、四個月。
鄉愁,維基百科如此定義:一個人並非身處故鄉並期望返回故鄉,而感覺到的壓力、憂慮或恐懼。
我們的鄉愁好像不太對勁、不太一樣。照理說,我們的鄉愁對象應該是台灣、台北,但也許因為沒有長時間離開的經驗,即使曾經在越南四個月,也知道歸期,所以並不愁。反倒是越南,曾經獨自在此待過,認識了這裡的街道、氣味、朋友,但因為不確定什麼時候有機會再來,又因為隔了太久才重返,所以格外有感觸。
最妙的是,一天上午,我們回到從前的住處,見到巷口的摩托車司機、房東太太、路邊攤大姊,回到學越文的人文大學,見到當年的菜老師現在的系主任、見到當年和雲章一起學越文的韓國大叔(他還在繼續學),我們驚喜,他們也驚喜,語言有限,但是開心的感覺發自心底,奉上小禮物聊表心意。
連續三晚,我和雲章吃旅館附近同一間路邊海鮮熱炒攤,那是我第一次來越南時吃的海產店,也是雲章第一次來越南時我帶他去吃的海產店。三個晚上,我們都點生力麵炒麵、烤蝦、香茅蛤蜊湯,以及一定要配大塊冰塊大口喝的西貢啤酒。連吃三晚,吃到服務生酷酷地側目(你們這兩個外國人是怎樣,有這麼好吃嗎?)。我們微笑以對。
他不知道,我們很想念這樣的滋味。

鄉愁之二:會安異鄉人的鄉愁

我的鄉愁恐怕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不過飄洋過海到越南的華人,他們的愁,應該就真切了。
越南航空在促銷國內機票,所以買國際機票、送國內機票。我們一行五人告別胡志明市,用免費的機票飛抵從未來過的中越,目的地是古城會安(Hội An)。
離開胡志明市前,下榻旅館老闆娘很貼心也很會做生意,替我們聯繫了會安當地的合作司機、連鎖旅館,一出峴港(Đà Nẵng)機場,就看到司機先生拿著寫了我的越文名字牌子等著。
相對車水馬龍的胡志明市,峴港的車好少、街道好寬呀!司機先生不疾不徐慢慢開,我坐在前座,一邊翻地圖確定方位,一邊和司機有說有笑雞同鴨講。到了會安預定的旅店,才發現這裡會安市區太遠了。沒下車,請司機繼續開,我們要住在古城邊,走路可到的距離。
司機笑一笑,繼續前進。三、五分鐘後,依街景和招牌判斷,我們到了在古城邊的旅館密集區,請司機在一間古色古香的中國式飯店前把我們放下。一問,一間房竟要40塊錢美金,太貴了!飯店櫃臺不挽留,我們把行李拖出來,先在對面的小餐廳吃飯歇腳,反正時間還早。
吃了午飯,我們決定沿街詢價,另尋住處。這裡一間比鄰著一間小旅館,總有落腳處吧!但是我們錯了,竟然間間客滿,全被背包客住滿了,一間房都沒有!唯一有房間的旅館,說是在兩、三分鐘的車程之外。兩、三分鐘的車程?我信不過。
繞了一圈,回到古色古香的中式飯店。我們帶著歉意低著頭怯生生重新登門,幸好飯店不記仇,還是一間40美金沒漲價。
會安的鄉愁,寫在古城的建築上。滿街的中式建築、中式食物、中文字匾額,都是當年來此地營生的華人,留下的具體鄉愁。
華人有鄉愁,日本人也有。會安古城區分為兩塊,一邊是華人區、一邊是日本人區,中間以一座現在看起來仍很堅固的「日本橋」相連。「日本橋」是非正式的稱呼,正式的名字是「來遠橋」。「來到很遠的地方蓋了一座橋」,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作為16、17世紀的國際大商港,除了華人、日人,會安還有從更遠之處來的印度人、荷蘭人。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們人數太少了,留下的鄉愁我沒看到。

會安電影城

會安也許不再是數百年前的國際大商港,不過,曲折的歷史機緣,卻讓世界各國各色人等,以別的理由重新回到她的懷抱。
因為古舊的建築街道原貌保存(沒有錢更新?),會安古城在1999年被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UNESCO)宣佈為世界遺產,配合越南開放賺外匯,吸引了包括我們一行五人在內的超大量國際觀光客。古城內,所有的門面都是販賣文化商品的店家、販賣在地餐飲的餐廳、販賣古色古香的廟宇會館,所有的外國人都是觀光客,所有的本地人都在招攬生意,像個大型的平面露天的百貨公司,也像模糊印象中的中影電影文化城。
在這座電影城裡連逛三天,走完了所有的街廓,各取所需買了商品,甚至認識了整天肩著扁擔、嘴裡生澀地說著中文「香蕉,好吃」的賣香蕉大姊。她說她為了供小孩讀書,不得不每天挑著扁擔賣香蕉。小孩多大了?讀大學了。我們在胡志明市沒送完的禮物和四方報,送了一些給她,她和其他挑著香蕉扁擔的大姊們,吃驚地看著四方報。

Life Start,開啟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由一位澳洲女士Karen Leonard在會安成立的「Life Start」基金會(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TheLifestartFoundation)。基金會在古城邊有個小店面,店裡賣的,都是由當地殘障人士做的產品。我們參觀時,進進出出的都是掛著笑容的越南殘障人士,一位口操英語的西方面孔大姊,對我們解釋基金會的運作。
基金會號召以澳洲為主的志工到會安。若你有醫療復健專業,那就來協助殘障人士復健,若你有一技兩技三技之長,那就來教殘障人士製作手工藝品。如果你沒有專業只有愛心,就來當志工顧店,不過也得承諾最短一個月的時間。我們什麼都沒有,有一點現金,就來買東西,也把之前沒送完的禮物,一併送給基金會,換來誠懇的感謝。
店門口,一位腳不方便的年輕男生在越南斗笠上作畫。他神情專注,手握毛筆沾黑墨,在不平整的斗笠上畫竹影搖曳、畫月下孤舟,頗有風味。除了畫,他也在斗笠上「畫」中文字:福、安、和、愛。我想捧場買兩頂,可是又不希望帽子上是那些字。靈機一動,可以請他寫「四方」的中文和越文呀!
圓形斗笠分四面,對稱的兩面是竹影搖曳和月下孤舟,另外兩面是「四方」的中文和越文。越文的「四方」不是問題:Bốn是四,Phương是方,他會。但是中文的「四方」二字,雖然我們覺得筆畫簡單,但是對他來說卻是兩張圖!我先用原子筆寫給他看,但是字太小,他一臉困惑,我索性拿了他的毛筆寫得大大的。OK!
他問我要幾頂,我說你畫幾頂我就買幾頂。他老實地估計了一下,一個下午大概可以畫四頂。於是,我在辭去四方報總編輯之後,有了四頂全球獨一無二的「Life Start四方斗笠」。
這個店面的地址是Phan chu trinh街77號,在會安古城的外緣街邊。如果你來會安,請有錢捧個錢場,有人捧個人場。

有任務的旅行

回台灣之後一個多月,才回頭來寫這趟旅行,感覺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雖然說這趟旅行「有任務」,其實只是個幌子,不過就是找個理由出遊罷了。而出遊是必要的,換換空氣,面對不同的人事物,激活一下腦袋與身體。
對於成年子女來說,最難相處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不過對父母來說,又何嘗不是?我相信絕大多數的父母,都很難接受當年路都走不穩的小男孩小女孩,如今已經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執著,不再那麼聽話了。
我們一行五人,興趣各異,五人一起「自助」,難免牽牽絆絆嗑嗑碰碰。而且這趟旅行遠不如一般行程舒適安逸,當下可能又熱又餓又累不免抱怨幹嘛來活受罪。
不過,不同的組合,有不同的樂趣,也因為與不同的人同行,看到了不同的人事物。回家之後,回味無窮,開始商量下次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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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浪之歌,四方之聲

    流浪之歌,四方之聲

    大學讀的是公共行政,隱約記得這個學科的宗旨是以「公共利益」為目的。畢業後誤打誤撞進了媒體,在已故老闆Lucie的引領下接觸了東南亞,並參與《四方報》的創辦,從此找到值得死而後已的打拚方向。《四方報》創辦自2006年,目前有越南、泰國、印尼、菲律賓、柬埔寨等五個版本,並在2011年獲頒卓越新聞獎基金會之社會公器獎,張正也在2012年獲得「KEEP WALKING 夢想資助計畫」。「讓弱勢發聲」,是Lucie的墓誌銘,也是《四方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