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Andrés Nieto Porras (CC BY-SA 2.0)Photo Credit: Andrés Nieto Porras (CC BY-SA 2.0)
文:顧遠
幾年前如果提到「社會創新」,大多數人都會不明所以,少數人估計還要嘟囔一句「這又是什麼花哨的東西!」。現在情況有了很大的不同。谷歌上不到半秒鐘就能搜索出上億條跟社會創新有關的結果,仔細一看,大多數的結果都跟政府所提倡的「社會管理創新」有關。同時,一些知名企業,比如Intel、Hitachi,也開始積極參與社會創新,希望從社會問題的解決中尋找到可持續的利潤增長點。對社會創新感興趣的個人也越來越多。
我自己的日常工作之一便是幫助各類機構和個人掌握社會創新的方法、工具,所以有機會接觸到許多這樣有潛質的change-makers。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月前,我在某高校給MBA班學生開《社會創新與社會企業》的系列課程,發現選修這門課的居然有差不多100人。我問這些在商業環境里浸染多年的經理人為什麼要來學這種帶「社會」字眼的課程,他們的回答匯總成一句話就是:「雖然我們不曉得啥叫社會創新,但是不明覺厲。 」好吧,這樣也行。
不過,就我這些年在這個領域的觀察和經驗,我意識到推動和實踐社會創新的過程中存在著四個常見的「盲點」,阻礙了社會創新在中國的發展,也限制了社會創新實現它本來可以實現的成果。

第一個盲點:很多時候,所謂創新的解決方案都缺乏對受益人群或者最終用戶的「共情」。

共情不等於同情,這個心理學術語最通俗地解釋就是「將心比心」,把自己置於對方的情境中去理解對方的需求、情緒、感受和需求。而很多時候,人們在試圖用創新的方式去解決一個社會問題時,卻滿足於自我想像和自我理解,懶得或者疏於去理解用戶以及他們所身處的情境。
世界知名的設計諮詢公司IDEO曾提到過一個案例。在印度的一個發展項目中,一家基金會在一個農村社區開辦了一個提供清潔飲用水的水處理中心,卻發現大多數村民都不來這裡,而是繼續按照過去的方式去機井裡取用不乾淨的水。村民這麼做的原因有很多,但並非通常人們所設想的那些原因。
水處理中心步行就能到達,所以距離不是問題;清潔水的價格也很公道,所以也不是錢的問題。村民當然希望使用更乾淨的水,所以也不是使用習慣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整個「系統」的設計上存在的諸多缺陷。比如說,通常,村子裡都是女性來負責取水。水處理中心只提供5加侖的水桶裝水,這個容量對女性來說太重了。水處理中心還要求用戶購買月卡,按照每天使用5加侖水來計費,而這個用量大大超過了一般家庭的日常用水量。
類似的案例並不罕見。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有所謂社會創新的舉措因為沒有建立在真實用戶的需求上、也沒有在大規模推廣前進行原型測試而失敗。我們總是傾向於認為我們非常聰明——絕對要比我們想幫助的那些「弱勢群體」聰明,我們把創新建立在想當然的假設之上,而這些假設往往經不起檢驗。事實上,有誰會比那些受益人群更了解自身的生活和他們每天生活的周遭環境呢?
所以,我們必須走出去,走到受益人群中去,傾聽、觀察、親身參與,全方位地理解他們、他們所在的社區和他們所面對的問題與挑戰。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真正理解他們的需求,獲得有力的洞察,幫助我們準確理解所要解決的問題,設計出真正創新性的解決方案。
下次,如果我們想要幫助一個牙齒都掉光了的老人家,我們就該知道不要一下子著急跑去給人家錢。也許老人家想去看牙醫,但當地沒有診所,這時我們要改變的是整個診療系統。也可能是文化原因,所以你建了診所老人家也不來,因為如果你一把年紀了,就沒人在乎你有牙還是沒牙。啊,對了,千萬別忘了還有可能是心理上的原因。老人家不去看牙醫是因為他認為看牙是個會疼死人的可怕事兒。要是這樣,你不論是直接給錢還是建個診所都不管用。
總而言之,為了消除掉缺乏共情這個盲點,我們在進行社會創新時最好都能牢記上個世紀90年代殘障人權利運動中的那句著名的口號:Nothing about us,without us

再來說說第二個盲點:跟缺乏共情有很大關係,人們在進行社會創新時往往會低估受益人群的能力,純粹將他們視作「被幫助」對象。

我前面提到過我不久前給MBA班講課,我在課上提到世界上最知名的社會企業——向窮人提供小額貸款服務的孟加拉格萊珉銀行,它的董事會中超過一半的董事是幾乎不識字的貧窮鄉村婦女。當時立刻有學員提問道: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正確的決策?有這樣疑問的人可不在少數。
我曾經聽一位「專家」(磚家?)說過:「隨著中國社會日益老齡化,未來志願者的數量將大幅下降。」我真不知道如此高論是怎麼得出來的,但顯然這位專家從來沒有想到過「瘋狂奶奶」這樣的老人,也基本上無視了老人同樣有「被需要」的需求。事實上,已經有很多研究都表明,老年人有更大的意願去從事志願服務,服務的投入度也更高。英國的公益機構Age Concern正是基於這種認識,設計了不少「更好地老去(aging well)」的項目,比如培訓一些老人幫助那些剛剛步入老齡階段的人們更好地適應人生的新階段。
我在台灣還遇到過另一個案例。當時我拜訪了一個在99年921大地震中被完全摧毀的小村莊,村里基本都已經是老人。外來的公益機構沒有單純地從外界輸入資源來賑災,而是同時組織村民去發掘本村現有那些可以利用的資源。通過鼓勵老人家口述村史等方式,他們發現這個村子原來在日據時期曾經是台灣著名的紅茶產地,只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青壯年勞動力的外遷而被人遺忘。於是這個村莊通過恢復紅茶種植和加工,開始了村莊的重建。現在,這個村子已經成了全台「生活、生計、生態」三生融合的典範村。我當時問過村民,是否聽說過「ABCD(asset based community development,以資源為基礎的社區發展模式)」,他們都說沒有,但是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那些幫助他們的外來機構也相信。
寫到這裡,我不禁又想起了另一個案例:盲人速錄。你能想像盲人可以打字,而且居然可以速錄嗎?北京有一家叫做「一加一」的機構,業務之一就是盲人速錄。他們不僅是把這項業務當成為盲人創造就業的機會,更是把它當做是一種有力地倡導。想想看,莊嚴肅穆的大會堂的一角,傳來劈裡啪啦的打字聲,定睛一看,打字者居然都是盲人,這得有多麼震撼,又是多麼好的證明!
假如我們真的相信那些我們想要去幫助的人們的能力,我們就會很自然地接受並實踐「協同設計(co-design)」的理念,讓受益人群參與到解決他們自身問題的過程中來。我們都應該銘記在心的是:社會創新不僅只是「for the people」,也是「with the people」

第三個盲點:在人們積極爭取更多財務資本來開展社會創新時,往往忽視了另一種或許更為重要的資本:社會資本。

這個詞很容易被理解為「來自社會(私人、私營機構)的錢」,所以當很多人(包括中央政府的文件)口口聲聲要積極爭取「社會資本」的時候,他們指的都不是我這裡要說的內容。
人們最早知道有財務資本,後來又知道還有「人力資本」,再後來才知道還有「社會資本」。社會資本的真正含義是:人和人之間交往互動的廣度、密度、頻度、深度,以及由此產生的信任和合作關係。我們都知道創業的啟動資金一般來自3F:family、friends和fools。其實,能獲得多少friends和fools對你的事業的支持,正可以看做是你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多少的重要指標。
許多從事社會創新的人都沒有意識到,社會資本才是自己事業的核心資產。社會創新類事業的使命先天的就要求廣泛動員社會資本參與其中。社會創業者們在創業之初,用自己的使命和熱情打動了一些朋友和傻瓜,他們不僅自己提供直接的支持,還會貢獻出自己的人際網絡,從而讓社會創業者們有機會獲得更多的財務資本和人力資本。有了這些,社會創業者們就可以擴張自己的機構、擴大自己事業的規模,創造出更多的社會效應。而這反過來又可以吸引更多社會資本的加入,推動這項事業的規模化發展。此時,就出現了一種社會資本的良性循環。
不斷累積的社會資本不僅於社會創業者有利,其本身也是一項重要的社會效應,於社會有利,因為很多社會問題的解決都有賴於社區或者社會上具備豐厚的社會資本,而反過來,很多社會問題之所以出現,也正是因為社會資本的匱乏,人和人之間缺少信任和合作關係。
在創造社會資本的良性循環方面,許多最優秀的社會組織已經提供了激勵人心的實踐案例。比如KaBOOM! ,這是一家美國的非營利機構,致力於幫助社區建造適合兒童的遊樂場。在它成立的頭十年裡,KaBOOM!一共建造了750個遊樂場。但這與需求相比遠遠不夠,而KaBOOM!能夠在當地部署的員工數量有限,所以難以快速發展。
於是KaBOOM!改變策略,從直接參與遊樂場的建設運營,轉而開發了一個網絡平台,將自己的經驗做成工具包免費下載,讓更多有意願的社區自行建設,KaBOOM!則為他們提供支持性的諮詢、協調等服務。新策略執行僅僅3年以後,由KaBOOM!支持建設的社區遊樂場就超過了4000家,遍布全美,吸引了許多大企業和廣大公眾志願者(其中包括美國現在的第一夫人)的熱情參與。與此同時,社區的積極性也大為提高,在社區居民共同設計建造遊樂場的過程中,社區的社會資本變得更加豐厚,社區融合更加深入。
拜社交媒體所賜,如今的社會創業者們已經有了豐富的工具可以用來動員社會資本,激發知識的分享、促進人際間的協作、展開開放式的討論,也有助於各種基於共同的興趣、利益和面對的問題挑戰的社區的建立。事實上,在評價一項社會創新的質量上,我們完全應該將社會資本的動員程度以及社會資本的累計當做是一項重要的指標。這一點,在我所參與和了解的各項社會創新評審中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最後一個盲點是「缺乏耐心」。人們經常會過高地估計某些社會創新在未來兩年裡可以取得的成就,卻大大低估了另一些社會創新在未來十年裡可以實現的改變。

由於缺乏耐心,人們往往過早而又輕易地為某個「社會創新」項目歡欣鼓舞並投入大量支持。有一次給一群社會創業者們做工作坊,他們希望了解一些社會創新的失敗案例,於是我設計了一個一天的工作坊,起名叫「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項目」,和他們一起討論了許多當年被熱切追捧,後來卻希望落空的案例。
其中一個著名的案例是Playpumps。這個項目是為非洲偏遠農村提供飲用水。這可是個影響千百萬人民群眾的老大難問題,而解決方案卻如此簡單歡樂:在水井旁建個兒童轉轉椅,小朋友們在轉椅上傻玩傻轉,玩耍之餘,就能產生能量把地下的水泵到地上來。天哪,兒童的笑臉,與因為長期缺水而苦大仇深的非洲人民的臉龐交相輝映,這個項目想不成為明星都難。它先後從美國政府發展援助基金和其他許多基金會、資助人那裡獲得了數額巨大的資助,並雄心勃勃地提出目標:要在2010年以前,在非洲南部的10個國家建設4000個「轉椅泵」,受益人群達1000萬。
可漸漸的,這個項目的問題開始一點點暴露。跟其他解決方案相比,它太貴了,安裝維護起來也太複雜,而且過分依賴兒童的遊樂——想想看,有哪個傻小子會在一個簡陋的轉椅上沒完沒了地轉個不停?在莫桑比克政府的一項評估報告中,這個項目乾脆被稱為「完全是一場災難」,因為該國境內許多的「轉椅泵」已經因為種種原因廢棄了。
這種華而不實的項目的最大危害在於,因為人們的注意力和支持放在了它們那裡,於是那些看上去可能平淡無奇但實際上卻更為有效的解決方案被忽視了。
社會創新裡,一些解決方案初看上去似乎有點不太靠譜,但實際上只要獲得足夠支持讓它運轉到一定規模和階段,最終它會發揮出巨大的潛力。許多社會創業者都是以創辦一家社會企業的形式來解決社會問題。我曾經在不少社會企業大賽裡擔任過評委或者顧問。我注意到許多資助方和社會投資人都非常希望社會企業可以儘早(比如創辦一兩年後)獲利,或者至少實現正的現金流。在他們看來,只有這樣,一家社會企業的業務模式才是可行的。
他們可能無意中忘記瞭如果社會企業幹的事情那麼容易幹,商業企業早就進入了。比如有些社會企業服務於所謂「金字塔底端」的人群,也就是那些收入極低的人群。這些社會企業的業務模式從長遠來看是穩健的,它們需要的是能夠獲得足夠的「耐心資本」,幫助它們的業務擴大的足夠規模,這樣才能實現規模經濟,降低成本,實現收支平衡。
為了消除這最後一個盲點,我們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兩件事情。第一,我們不是在為社會問題尋找一個「創可貼」式的速效方案。要實現「阿育王」的創始人Bill Drayton所說的「改變整個捕魚行業」,我們就必須給予社會創業家足夠的耐心和支持。第二,創新並不追求即刻實現完美。創新最有效也是最現實的方法是先小規模快速地實施創新方案、接受真實用戶的測試和反饋,再和他們一起改良自己的方案。所以我們應該對創新過程中的不完美保持足夠的寬容,從長遠的角度去支持創新一點點發生並最終實現預期的效果。
如果你正在以某種方式參與社會創新,請逐一檢視自己是否具有上述盲點;而如果你正在計劃開始自己的社會創新之旅,請在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消除這些盲點。唯有如此,社會創新的前途才會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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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社會企業顧遠及近

    社會企業顧遠及近

    顧遠,Aha社會創新學院創始人,中國社會創新和社會企業領域的重要推動者,多項社會創業支持計劃的發起人、顧問和導師,多家社會企業和公益組織理事;先後主持編寫四部NGO管理及社會創新類書籍,已出版兩部專著,並多次在國際會議上做關於中國社會創新和社會企業領域的主題發言。由他發起成立的「Aha社會創新學院」是中國領先的社會創新與社會企業的教育及研究機構,同時也是中國最早的社會創業加速器,目前主要支持包括教育領域在內的社會創業。可透過電郵與新浪微博聯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