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One FortyPhoto Credit: One Forty
文:張瀞云/攝影:Kenny Mori
粉色頭巾裹住一頭長髮,明亮的眼睛搭配兩彎好看的眉,一旁鵝黃色的燈光微微映在她的雙頰上。她是二十五歲的 Lani,有著一個十歲女兒的媽媽。
二十五,於我們的想像裡正是如花燦爛的年紀,女孩打理好妝容、將頭髮紮成清爽的模樣,跟鞋套裝和香水,在通勤的捷運上、在餐廳、在剛轉綠燈的行人道口,城市裡的日日總有著她們的身影,那些美好的二十五歲。
對 Lani 而言,她擁有的是另一個版本的二十五歲:三段婚姻、第一段婚姻所留下的女兒,以及為了養育女兒而遠赴沙烏地阿拉伯的三年移工經驗。
印尼、沙烏地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印尼,我嘗試著翻轉腦海裡的地球儀,想像著那會是一趟多遙遠的路程,我們都知道,地圖上兩點連成一線,丈量線長後再以比例尺換算,便能得到所謂的直線距離,只是,除了大陸與海洋,一千多個日子在情感上隔閡而成的距離,應該如何計算呢?
(Lani接受採訪中。來源:One Forty)
(Lani接受採訪中。來源:One Forty

為了女兒,第一次揚帆遠航

常聽人說,為母則強。Lani 用她的故事再一次的告訴我,是阿,母愛正如同這句古老諺語一樣,真實且雋永。
2008年,與丈夫離異的 Lani 帶著女兒一起生活。孩子剛滿兩歲,個頭還小、走起路來仍然有些搖搖晃晃,童言童語說得似懂也非懂,還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年紀。「過日子」從來就不是小確幸而已,伙食、水電、日用花費,一張又一張的帳單堆起 Lani 心頭沉重的壓力,女兒日漸長大,再過幾年就要成為小學生了吧,教育費是一筆無論如何也不能省的開銷。
現實替 Lani 做了選擇,除了作為一位母親之外,「海外移工」成為她的另個角色。每個移工輸入國對於來自海外的勞力都設有不盡相同的門檻,台灣要求勞工應有高中學歷,因此僅有國中學歷的 Lani 決定前往規定較為寬鬆、也無須繳納仲介費的沙烏地阿拉伯。
出國流程說簡單卻也困難,屏除一件件申請表單外,準移工們必須先在印尼通過體檢、學習阿拉伯語,而後等待仲介機構替自己媒介合適的工作機會,配對成功,才能夠動身前往沙國。
將孩子托與爸媽,Lani 獨自揚帆遠航,然而一只行李箱太小太小,怎麼樣也裝不下家鄉的艷陽,裝不下傍晚鳥兒在靛藍色的天空振翅飛翔,裝不下有著女兒的家門以及每一聲她所呼喚的「媽媽」。「很難過,那時好想趕快賺完錢,趕快回家。」Lani 無奈的笑著,即使回到印尼已經五年了,當她說著想要趕快回家時,我似乎還能感受到「家」對於當時候的她,是一個多麼迫切的希望。

日子再難也要樂觀以對

在沙烏地阿拉伯,Lani 的第一份工作是替雇主打掃。只是誰也沒料到,才開始工作一周,她竟受到雇主的暴力相向。Lani 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得雲淡風輕,彷彿我們正在談論的,是昨日的天氣或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而非一段不快的經驗。或許在她的人生裡,過往的日子就算作逝去的風,吹遠了,自然也就無須在意了。
很快的,經由仲介機構轉介,Lani 獲得了她的第二份工作。她開始至新雇主家幫傭,除了打掃及煮飯外,也照顧雇主的五個孩子。Lani 喜歡小孩,是源於母性的本能嗎?換了新工作的她變得比以前快樂,每日打理孩子們的一切,從洗衣、做飯到時時刻刻的陪伴,我幾乎能夠想像在一幢偌大的房屋裡,Lani 鎮日忙碌的背影,以及轉身面對孩子時,她的細膩與溫柔。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五個孩子的模樣。」Lani 看著我,真誠地說。「有時也會難過,覺得自己為什麼在照顧別人的孩子,卻沒辦法照顧自己的女兒。」她補充道。與女兒分隔地球兩端,唯一能夠跨越這段遙遠距離的,只有長長的思念。
問 Lani 在沙國的三年裡有沒有遇過什麼最不開心的事情,原以為第一任雇主或是思念女兒會是她的回答,沒想到 Lani 竟對這個問題報以她一貫的笑容:「可能我個性比較樂觀吧,所以印象裡沒什麼不快樂的經驗。」笑容是她臉上最常出現的表情。
笑的時候,她總習慣露出整排牙齒,雙眼也隨之瞇成兩弧新月,這樣的笑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量,藉著笑容,Lani 使我了解到,無論是對人甚或是自己的人生,「樂觀」永遠都是最優雅的選擇。
(現實使「海外移工」成為一種趨勢。來源:One Forty)
(現實使「海外移工」成為一種趨勢。來源:One Forty

「我的人生沒有選擇。」

因體力日漸不堪負荷,工作的第三年,Lani 決心回到印尼。三年時光,家鄉景物早已與當初離開時不復相同,印象中那個總愛跟在自己身邊的女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再依賴了呢?不願聽自己的話、不願與自己同住...疏離的親子關係使 Lani 沮喪。
但或許母愛是如此吧,Lani 未曾放棄修補與女兒之間的感情,溫柔關懷以及慈愛的微笑,她從不間斷地嘗試溝通,終於使得母女倆的心逐漸靠近,「她終於願意和我一起住,不然本來都跑回去找外公。」Lani 開心宣布。
「她(女兒)也會問我為什麼不再去阿拉伯,同學的媽媽都去了,還買好多禮物給他們。」
當現實使「海外移工」成為一種趨勢,孩子們對於「分離」的概念似乎也越加模糊,母親是伸手而不可及的存在,來自遙遠國度的玩具反而才能長久陪伴在旁。
Lani 笑著說她知道是孩子不懂事,不會跟她計較,我心疼 Lani,在她看似釋懷的笑容背後,不知隱瞞了多少艱苦。
當我問 Lani 人生中有無後悔的事情,她微微一愣,原來是在阿拉伯工作時,媽媽過世了。那麼,有什麼話想要對媽媽說嗎?原先在訪談過程中,總是侃侃而談的她倏忽靜了下來。「我想對媽媽說對不起,對不起小時候總帶給她麻煩,從來沒有讓她開心過。」Lani 一字一字緩緩地說著,聲音很輕,像是對著遠方獨自呢喃。
「從小是媽媽照顧我到大,我回來時她卻不在了。」空氣在那一瞬間凝結,除了窗外偶爾經過的車聲,四周變得好靜、好靜。選擇離開原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只是當時的她還不曾想過,「離開」有時代表的是,自某人生命裡永遠缺席。
「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還離開印尼嗎?」我追問著,「我沒有選擇。」她說,「國中畢業又需要錢,我沒有選擇。」我忽然明白所謂選擇,對許多人而言原來是多麼奢侈的想像,很多時候,人生並沒有選擇。
(開朗的Lani笑容是她臉上最常出現的表情。來源:One Forty)
(開朗的Lani笑容是她臉上最常出現的表情。來源:One Forty

最快樂的媽媽

離開的太久,總得花費更多氣力填補那段缺席的時光。除了調整自己以接受母親離世的事實,Lani 也得耐心修補與女兒間疏離的關係。所幸,她的樂觀使得原先看似困難重重的情況日漸明朗。
現在的 Lani 是一位幼稚園老師,移工經歷使得她更熟練於如何與孩子相處。我請 Lani 以一句話形容自己,她笑著說:「我是最快樂的媽媽。」終於回到女兒的身邊,同時也維繫著一段新的婚姻,幸福在她的臉上顯露無遺。談起夢想,Lani 的回答仍是繞著女兒轉。
「我希望她當醫生阿,日子比較好過,不希望她跟我一樣。」那麼女兒怎麼想呢?「她說想要當空服員,但只要她喜歡,我都會支持她。」為母則強,她總是使我想起這句話,將自己的青春埋進土壤,只希望孩子的未來能夠開作一朵燦爛的花。
訪談結束時已接近傍晚,家家戶戶逐漸點亮燈火,售有熱食的小販開始在街上叫賣,叭噗叭噗地按壓著手中的喇叭,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天色尚不至太暗,相信靛藍色的天空盡頭定會有光,因此我們從不會墜入真正的黑夜,就像Lani 所信仰的樂觀一樣,縱使眼前長路難行,但在未來,一定會有光。
全文轉載自One Forty,原文標題為:Lani – 不曾缺席的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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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十分之一在臺灣

    四十分之一在臺灣

    One-Forty是一個從台灣發起,致力於關心東南亞移工 (外籍勞工) 的新創非營利組織。2015年,在台灣的東南亞移工數量已達將近60萬人,平均在台灣每40個人就有1位東南亞移工,這是One-Forty的命名由來。One-Forty 期望替 The One 發聲,透過一系列的育成課程,讓移工不再被其命運所主宰,自己就能成為改變本身。並籌劃各種街頭活動與組織串連,減低台灣人與東南亞移工的隔閡,讓雙方從接觸開始,進而有機會了解、包容與同理。